我的两位佛门先生
(一)
我青年时代与佛门结缘,辗转在几所佛学院教过书,在寺院的藏经楼整理过经书,认识许多佛门高僧大德,对佛学有所涉猎,都缘于我的两位佛门先生。一位是七年前就已圆寂的九十三岁高僧竺霞老法师,一位是至今还健在的八十五岁诗僧洪禅老法师。竺霞法师让我走近佛教,让我第一次登上讲台,从此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我出版的第一部书正是《竺霞法师传》。洪禅法师给我打开佛学的大门,让我窥到佛学的广大,又让我在藏经楼整理经书,饱览了世间难得一见的珍稀典籍,更在文史哲多方面给我以引导,并不断鞭策我前进。
竺霞法师与洪禅法师早年都是民国著名佛教大学汉藏教理院的学生。晚年又都住在重庆著名寺庙罗汉寺。汉藏教理院是近代四大高僧之一,著名的佛教领袖、佛教改革家太虚大师民国十九年在重庆创办的一所沟通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的著名佛教大学。竺霞法师是汉藏教理院第三期学员,洪禅法师是汉藏教理院第五期学员。洪禅法师求学时,竺霞法师早已毕业,已是汉藏教理院负责学僧德行的训育主任兼教员。所以竺霞法师与洪禅法师既是先后同学又是师生。汉藏教理院在抗战重庆为陪都期间异常兴盛。由于太虚大师在佛学上的精深造诣和在社会上的巨大影响以及蒋介石对他的褒赞,到重庆的朝野高士、文化名流几乎都要到汉藏教理院参观讲学。这期间竺霞法师正在汉藏教理院读书,著名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极喜爱年轻的竺霞法师,称他学问大心胸大,不像自己只是肚子大。还专门写了“天下为公”四个大字送给竺霞法师。著名学者谢无量、梁漱溟先生看上竺霞法师藏文好,就请竺霞法师为他们的夫人教藏文。竺霞法师的学识人品深得太虚大师的赏识,毕业时太虚大师特意以“竺霞”二字开头做了一副“竺国梵僧传佛法,霞天锦地露心光”的对联送给竺霞法师。洪禅法师在汉藏教理院读书时,成绩总是班上一二名,但洪禅法师生性浪漫孤傲,不大守清规戒律,经常早晨睡懒觉。等训育主任竺霞法师去查寝室,洪禅法师就躲到茅房,待竺霞法师走了,洪禅法师才又回到寝室或睡觉或看小说。洪禅法师的才情诗词却极受国文教员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的弟子王介文先生的称赏,经常诗词唱和,引为忘年交。
罗汉寺坐落在重庆城中心,历来是重庆香火最旺名气最大的寺院。相传建于北宋年间,初名治平寺,明朝因塑五百罗汉遐迩闻名,遂改名罗汉寺。竺霞法师于三十一年七十岁时升任罗汉寺十八代方丈,以垂暮之年将文革中毁败残缺的罗汉寺重新恢复,再塑五百罗汉,重建大雄宝殿、藏经楼,开办重庆佛学院,罗汉寺佛教传习所,建佛教医院,使千年古刹重放异彩。此间竺霞法师将建国后一直在成都的洪禅法师接来罗汉寺教书,助他写各种对联文章。罗汉寺的大部分对联都是洪禅法师写的,也有竺霞法师、洪禅法师师生合撰的。比如藏经楼的“佛广长舌,说有说空,谈显谈密,时而有空齐彰,显密圆融,殊途同归第一义;教应群机,学禅学净,讲经讲律,或者禅净并重,经律相应,开示悟入第二门”。重庆北碚缙云山太虚大师灵塔有一副“智通三藏,机应五乘,旷代高僧传千古;学贯古今,名扬中外,四州弘法第一人”的对联也是竺霞法师出的上联,洪禅法师对的下联。洪禅法师为竺霞法师做的文章中最重要的一篇是竺霞法师传方丈位时的《传法启》。这篇文章全是用骈文写成,辞采飞扬,铿锵易诵,而且蕴含丰富,用典贴切,倍受称道。后来我见了喜爱之极,将其全文背下。
竺霞法师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僧人,更是第一位高僧。因为给竺霞法师写传,我又认识了洪禅法师。认识竺霞法师时竺霞法师八十六岁,是罗汉寺方丈,重庆佛教协会会长,四川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十大高僧之一。而洪禅法师当时七十二岁,是一个什么职务也没有的隐士诗僧。竺霞法师个子矮矮小小,圆润的脸上总是看不出表情的平和,而洪禅法师比竺霞法师略高一个头,棱角清晰的脸上总是露出爱憎分明般的深刻。竺霞法师、洪禅法师都住在罗汉寺藏经楼,竺霞法师住底楼,洪禅法师住二楼。两人的僧房都同样简朴,同样有简易的架子床、书桌书架和藤椅,待客的长椅和佛龛。只是竺霞法师的佛龛更精致,里边供的是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雕像。而洪禅法师的佛龛里供的是一张居士绘赠给他的工笔重彩禅宗始祖达摩祖师画像。后来才知道洪禅法师最喜欢禅宗打破一切形式主义的革命精神。而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佛教的革命家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竺霞法师屋里最显眼的是佛龛两旁的一副对联:“休嫌淡泊来相处,若厌清贫去不留”。我第一次和母亲去见竺霞法师,就都被这副对联表现出的高洁品格所感动,而生起了对竺霞法师的崇敬。洪禅法师屋里最显眼的也是一幅墨迹浓厚的条幅“得大自在”。这幅字是近代四大高僧之一的弘一大师的弟子真禅法师书赠洪禅法师的。这四个字正代表了一生不愿受拘束,向往自由的洪禅法师的心声,也让人能从中窥到洪禅法师什么职务都不愿要的原因。正由于此佛协领导几次要他当方丈他都谢绝了,竺霞法师希望将方丈位传给他,他也推辞了。
竺霞法师穿着极随便,平时多是灰衣短衫,有时甚至就是一件汗衫或毛衣,矮小的个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衫,没有人能看出他是方丈,是饱学的高僧。重庆宗教局曾组织佛道二教领袖到美国弘法。其他高僧都穿着金光闪闪、光彩照人的袈裟,只有竺霞法师仍然穿着他的灰布短衫。竺霞法师从不以方丈、会长、高僧自居,总是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到毫不起眼,衣着即是其表现之一。洪禅法师也极少穿长袍僧衣,他说长袍是大人长者穿的。有一回硬被居士拉去穿着长袍袈裟照了一张相,并将照片用相框装了送给洪禅法师。法师就在相片旁提了一首自嘲诗:“一切有相,皆是虚妄,明知有相虚妄,还去装模作样。”凡看到这张相片题词的人无不笑叹法师幽默的高明。洪禅法师虽极少穿长袍僧衣,但短衫僧衣、裤子鞋子却是很讲究的。服装的颜色、质地、做工,法师的要求都很高。他觉得成都老裁缝手艺好,每次做衣裤都托人从重庆拿到成都去做。法师喜欢穿棕编的小圆口中式鞋,重庆没有,就托人到外地买回。洪禅法师最厌恶名利,所以不愿穿大人长者穿的长袍袈裟,而洪禅法师又是诗人,诗人自然爱美,故而对日常的穿着颇讲究。洪禅法师不光是衣着讲究,生活上的一切都很讲究。喝茶要喝上等花茶,吃东西要吃味道极佳的,不合口味的法师尝一口即使饿着也不再吃。对交往的人法师更是挑剔,必是风雅有品位、又情趣相投的。没有品位,再有钱有地位,法师不见;有品位不相投,法师也不见。可又风雅又有品位又相投的人实在太少,因而法师常年闭门谢客,不与世俗处。总之洪禅法师是喜欢旧式文人精致风雅生活的。竺霞法师穿衣极随便,生活上其他方面也是怎么都可以。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丝毫不挑剔。不管什么人要见他,他都一视同仁。达官显贵来了,竺霞法师谦和平易地接待;没有文化的居士婆婆来了,法师还是谦和平易地接待。有人骂他、整他,他依然谦和平易地对待。作为方丈的竺霞法师一回在庙里开会时批评了一个到寺外给人算命的年轻僧人。年轻僧人竟跑到竺霞法师方丈室外骂了一夜。竺霞法师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睡自己的觉。第二天清晨开门见这人还在门外骂,便一如平日般谦和平易地对他说:“你骂了一夜,太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还有些和尚想当方丈,煽动一些不明真相的居士联名写信到省佛教协会去诬告竺霞法师。省佛协知道内情后将联名信直接退给竺霞法师。法师看过信,丝毫没有愠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仍旧慈悲祥和地对待那些联名告他的僧人居士。我曾问竺霞法师,何以能这样随时处谦下,没有分别心地平等待人,什么都能包容。法师回答我:“学佛的根本就是要破这个‘我’字。把‘我’字一破,由此带来的自私、骄傲、分别、爱憎也就没有了。世人一开口就是我字当头,我这样,我那样,一有我字,烦恼痛苦就来了。”竺霞法师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将我字破了,故而显得谦和平易,对什么人都没有分别。从他的外貌言行中很难看到满腹学问、一身名誉的影子,只是一位普普通通毫不引人注目的矮小老人。“破我”虽是佛法中最重要的问题,但少有人真正做到。我见过的高僧不少,觉得竺霞法师确实是达到无我境界的。
正是由于无我,当罗汉寺恢复得欣欣向荣之际,八十七岁的竺霞法师毅然将方丈之位传给了他人,自己则退隐深居。因为无我,竺霞法师总是沉默寡言,在众人中默默无闻。不管什么人去了,法师礼貌地寒暄两句后便没有话说了。你若不说话,法师就静静地陪你坐,你愿坐多久法师就陪你坐多久。你若问法师话,法师也是极简要地三言两语回答你。竺霞法师的少言寡语使得很多人都觉得他没什么水平,拜访者去了一两次也就都不再去了。后来有一位佛学院的博士刚见了竺霞法师不以为然,后来见到法师写的一篇《太虚大师判摄一切佛法之研究》的论文,对法师精深的佛学造诣及文采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称竺霞法师是“太虚门下谁能敌,当代僧中第一人。”而洪禅法师是遇不到相投的人就很少说话甚至不说话,遇到喜爱的人则会滔滔不绝地讲。所以一般的人根本不了解洪禅法师,而和洪禅法师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学富五车。
竺霞法师、洪禅法师都喜欢诗词对联。据洪禅法师讲:竺霞法师的诗文造诣极深,而且做诗联都严格遵守平仄格律。不像现在许多所谓的高僧,随便写几句顺口溜也到处散发,还印成诗集。不过竺霞法师虽功底深厚,却极少作诗文,除和洪禅法师对了几副庙里或灵塔需要的对联,我见过竺霞法师的诗就三首,文章一篇。有两首诗是竺霞法师传方丈位时嘱托新方丈的。一首是“独登绝顶寻攀援,放眼观察遍大千。人法性空缘起有,西来真谛而今传。”一首是“如来家业担非轻,护国安僧一肩承。慧命灯传无尽藏,人天处处法王城。”还有一首是竺霞法师九十寿诞时做的。诗云:“日落西山忆故乡,即需检点办资粮。等闲整顿好行李,莫待临时手脚忙。”这三首格律工稳的诗,前两首表达了竺霞法师对新方丈的深深嘱托和勉励,后一首则用平实的语言表达了法师对生死的从容达观,去世就如同回故乡一样自然。洪禅法师讲竺霞法师作诗少,但很懂诗,也是晚年唯一能和他谈诗文、对对联的人。文章就是前面提到的《太虚大师判摄一切佛法之研究》。这篇文章是太虚大师圆寂时为纪念太虚大师而作,收在《太虚大师纪念集》里。此文对太虚大师一生的学问做了全面精辟的论述,学术价值极高,而且是用漂亮的古文写成。竺霞法师原本想用骈文写,因时间紧改用古文,但文章仍用了许多骈句,骈古夹杂,更显得文采飞扬。仅此一文就足见竺霞法师在文学上的深厚功底。洪禅法师则自幼喜爱诗文,诗词对联古文骈文旧体新体都做。平素鲜与人交,就做诗词遣怀。民国时洪禅法师在湖北鄂西佛学院教书时作了一首《齐天乐》的词:“征程不过三千里,者般凄凉情味;古塔朝雾,邮亭夕照,斜对残塚荒垒。堆蓝拥翠,看山似船翻;狐悲兔死,寺阔人稀,夜深犹自来山鬼。 榴花又红眼底,念无情岁月,空吊湘水;漫地兵锋,弥天杀气,紧急风云无比。投诗屈子,应愁煞忠魂,更添憔悴。此意谁凭,待长空如洗。”当时一位军阀看了极其赞赏,立即送了两万元给年轻的洪禅法师。竺霞法师八十五岁寿诞,洪禅法师填了一首《千秋岁引·像赞》的词送给竺霞法师。词云:“历尽沧桑,岁月蹉跎,蝇利蜗名都舍却。出尘济世西来意,农禅并重随风俗。抚今朝,萦往事,浑如昨。 宁静自居甘淡泊,重兴胜地起楼阁,诲人不倦传三学。称讥毁誉寻常有,华严性海最先入。法堂上,想太虚,念无着。”这首词准确精炼地将竺霞法师一生作了诗意的评价。竺霞法师甚是珍视这份师生之谊,一直将其挂在自己的方丈室里。洪禅法师的诗不仅做得好且来得快。一回我邀法师到我教书的成都双流小住,陪他游览号称“海棠香国”的棠湖公园。法师游兴很高,几分钟就赋诗一首:“竹翠松青细柳长,名园无处不清凉;画船摇碎涟漪绿,梦里江南水上乡。”旧诗做得好,白话小诗更是妙趣横生。如《情有独钟》:“春天在诗人心里/财富在权贵眼里/冰糖葫芦在小孩手里”。再如《残荷》:“在平静的水面上/撑开破伞/是否怕天光云影/另眼相看”。还有颇富哲理的《犬》:“只要躺在主人怀抱里/即使乱咬一通/也是宠物”,《读圣经》:“上帝造洪水/其后的人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主的恩赐”。洪禅法师既是诗僧,其诗词对联自然不可尽说。而竺霞法师是无我的境界,诗必然少,朴实的诗句中展现的是豁达的境界。
竺霞法师、洪禅法师皆是近代佛教改革领袖太虚大师的弟子,深受太虚大师佛教改革思想的影响。对于佛教中的封建迷信思想,形式主义及一些繁文缛节都同样反对。一回一家人来找竺霞法师算命,法师从不愿违了众生的心愿,不好拒绝,也就认认真真给那家人算起来。说那家的先生一百二十岁要升官,一百三十岁要发财,说那家的太太一百四十岁时会有好运,一百五十岁要注意健康云云,但对百岁以前的事却只字不提。算得那家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其实竺霞法师就是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拒绝了算命。对于一些清规戒律,竺霞法师是不太看重的,因此才能容得下洪禅法师。而诗人性情追求无拘无束的洪禅法师更是讨厌那些形式规矩。他既能喝酒又能吸烟,还能做动人的艳情诗。年轻时洪禅法师替友人填了一首《浣溪沙》,词写得清丽婉约,很难想见出自一位和尚之手。词云:“犹记幽斋小会前,谢娘十五正当年,榴花流艳暗香传。 酒带春愁情款款,灯昏罗帐意绵绵,此时相对倍相怜。”洪禅法师又嫉恶如仇,对于佛门里的许多不良现象深恶痛疾,曾在赠给我的诗中写道:“七十四年未死身,梦中难觅旧三门。慈航尽载人民币,法海无边苦海深。”竺霞法师圆寂几年后,我的《竺霞法师传》再版,洪禅法师又作了一首《再版有感》的诗: “撒手西归路几程,火传薪尽是虚文。满堂食客皆忘祖,幸有多情李里君。”洪禅法师说他这样的性情走了很多寺院都不见容,只有竺霞法师容得下他。洪禅法师刚到罗汉寺不久,就有僧人跑到竺霞法师那里去闹,说洪禅一个老法师都不参加僧人必须做的早晚课上殿仪式,他们也不上殿。竺霞法师却说:“这罗汉寺的对联都是洪禅做的,如果你们做得出一两副,也可以不上殿了”,说得那些僧人哑口无言,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后来我自己也体会到竺霞法师不重形式,不随流俗的超然。我和竺霞法师亲近久了,提出要皈依他。竺霞法师却出人意料地说:“我们都这么熟了,这形式就不必要了。”这和那些喜欢神话自己、好为人师、广收弟子的所谓高僧形成鲜明对比。(未完待续)
注:因文章太长,第二部分明日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