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被凿空了?——读刘亮程新作《凿空》
我是一个文学的门外汉,所有的小说在我眼里,都是历史或者历史资料。清朝的时候有“六经皆史”的说法,这可以看作是我这种想法的根据。小说反映时代,映射作者,思想、感情甚至故事,无不如此。唐朝人为了说明自己的具有史学才干,不是写一段历史让人看看,而是撰写一篇小说(传奇)让人读,不是读故事而是读历史,读作者的史学才能。
我看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如此,刘亮程的长篇小说《凿空》,也不例外。说得直白一些,我看小说,不看重故事的走向,对于预备、过渡、高潮等等,我常常视而不见。我看刘亮程的小说,如同唐朝人看唐传奇,重点在故事之外,比如背景、比如作者的思想等等。
《凿空》是什么,依我看,就是一篇声情并茂的新疆现实写照。
当然,既然是小说,就离不开虚构,人物是虚构的,什么研究坎土曼的专家、驴的专家等。阿布旦村是虚构的,很多事件都是虚构的,包括驴群的抗议行动以及挖地洞本身。或许地洞的事情是有影子的,但是几十年挖一个地道,仅仅是为了回到原来的家,这无论如何只能存在于虚构之中。
但是,故事的背景是真实的,所有的新疆人都会告诉你这一点。阿布旦经历的故事,正在新疆遍地发生。这好像是一个遗忘的故事,一个叫做阿布旦的小村子,在经济大发展的环境下,依然如同千年之前一样,什么巨大的变化也没有。他们不是自甘如此,他们盼望能够参与重大的社会发展项目,比如石油工程,但是他们的工具决定了他们根本就帮不上忙,所以被遗忘就有了可靠的技术根据。其实,他们原本就不在别人的发展计划之内,这才是最重要的。
阿布旦的被遗忘,只是社会变迁过程中的一段插曲,就是这样的一段插曲,让人看到了严酷的现实。政府不能实事求是地瞎指挥,大公司背景下的所谓发展致富,最后都成为阿布旦村原地踏步的重要原因。阿布旦,成为社会变迁过程中的看客,他们磨光了坎土曼,如同一群傻瓜一样地遭受嘲弄。社会问题于是用隐蔽的方式爆发出来,民族之间的隔阂,在平静的僻静的村落,同样严重地存在着。唯一的汉族住户张旺才,很明显地边缘化,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会被人怀疑。他是告密者吗?显然不是。于是他所有的精力,最后只能化作毫无意义的挖掘。只有在地下,他才有安全感,他才自在舒服。
另一个挖洞的人玉素甫,作者一直没有告诉读者,他动用那么多劳力来挖洞,究竟是为什么?他显然也有安全需要,但是为什么产生这种需要却不知道。他是曾经首先富裕起来的人,他是包工头,是村上最富有的人。他的不安全究竟来自何处?是工程再也接不到了吗?可能,不过终究还是说不清。看来,玉素甫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看守麻扎的阿訇乌普老人就知道,并且明确告诉玉素甫,现在不是干大事的时候。这说明,玉素甫在干一件大事。从后来警察机关对待玉素甫地洞的严厉态度上,我们可以想象出玉素甫在干什么。更有意味的不是玉素甫是否犯罪,而是事后阿布旦人的看法,他们并不问玉素甫干了什么,而是把重点放在是谁告密这个问题上,于是大家与那位文物研究者的关系出现了可以相像的疏远,因为他被怀疑是告密者。
到底什么被凿空了?最粗浅的理解就是地下被凿空。其实呢?是人们的内心空洞化。支持传统的环境正在发生变化,驴车正在被拖拉机慢慢取代,连处于生活中心地带的驴,也正在减少,虽然比起全世界的驴而言,他们那里是最幸福的。这应该标明了一种趋势,而如何适应,不仅是阿布旦村的事情,应该是全中国的事情。现代化建设,或者更加美好生活的建设,不该有旁观者。
凿空的,是传统,而安全感的焦虑,正缘于传统的消失。这是不适应吗?看来也不是。对此,作者没有给出答案。这正是当代中国的焦点问题,一时三刻是不会有确切答案的。
刘亮程的小说,以地洞的人物和心态为主要线索,其实满书都是这样不“正常”的思路。驴、羊、狗等动物,他们的心理和看法,也经常堂而皇之成为叙述主体。一定会有人说,这是刘亮程的风格,《一个人的村庄》也是一样的。但是,我怀疑,在《凿空》的世界,这个语言叙述是有意选择的,正如地面是正常的,地下不是正常的,人是正常的,而动物不是正常的一样,刘亮程有意地坚持这样一种反传统写法,因为他要表达的正是这样的状态,从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完全不同。
其实,我更愿意把《凿空》看做是新世纪之初的一种社会学报告,是以后我们会认真对待的一种历史资料。现在,我们没有唐朝或者历代都有的那种史馆,搜集整理社会上所有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如今没有办法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也没有办法看到变迁正在怎样地改变我们的生活。阿布旦村远在新疆,其实她的一切都在我们身边。阿布旦是典型的,所以拥有了普遍意义。
2010年的新疆,引人注意的是中国西部大开发的国家级部署。将来,人们一定会想起,刘亮程的小说《凿空》,也是在这一年面世的。没有人会关心他们之间的必然性联系,但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关注。去年发生在乌鲁木齐的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是西部大开发重新部署的导火索,而《凿空》在几年前已经写成,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七五”事件的一个深层原因解读。新闻报道,德国再次发生二战炸弹爆炸事件。那颗深入地下的炸弹,人不知鬼不觉,几十年以后竟然还会爆炸。社会的变迁也是一样,那些有害的因素,开始不过是以地下的方式积聚着,终于足以造成爆炸的时刻,但却没有人可以准确预估。读《凿空》你就会获得这样的一种感觉,那些就藏于地下的东西,早晚会被引爆。
刘亮程写《凿空》,不仅仅是才华和幽默的表达,还有很隐蔽的社会忧患意识。在中国的当下,这才是最可贵的。
(刘亮程《凿空》,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