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运气:谁有百年眼,识得美人心
——反思昨日酒席上的议论
昨天中午,与伍继延等在酒桌上乱坠天花,谈到我最佩服的湖南人左宗棠,老左是近代湖南人一个在不幸的帝制下的少有的幸运儿,像罗泽南的际遇讲起来会使我热泪直下三千尺。老左是老伍的老乡,老伍不懂我的意思,以为我没有抬举老左。
座上有一个美女作家,据说写了一本书,名曰《如何识别男人》。我以前研究中国性思想史,这个还真的只有房中术里会讲起识别男人,像《嫖经》会探讨如何品赏妓女与嫖客。可见,美女作家的写作是一大创举,应该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利益天下男男女女。
书生老左“身无半亩”,在老家湘阴日子过得艰苦,泥巴屋都被风吹倒了,没有一个地方落脚,虽然吹掉了屋顶三层茅草,但杜甫至少还有一个茅屋在那里。在清朝中过举也算不错了,范进中举后便有资本游山玩水吃香喝辣,老左多少也是秀才,不可当做垃圾股看待,将来要是中举、中进士便会下不得地,当一个官儿光宗耀祖封妻荫子,那是成功人士啊,的确属于潜力股。唐明皇宠爱杨贵妃,搞得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把女儿嫁给潜力股,这不仅是女儿的理想,也是岳母娘的理想,房价一路飙升就是岳母娘造的孽。老左的岳家湘潭周家是诗礼之家,名门望族,名媛周诒端也是女诗人,我不敢用私心妄自揣测为何同意招老左入赘。而老左为什么要入赘周家,我也不想问三问四,尽管有人嘲笑说是为了前程。入赘,就是做上门女婿,俗语称作“倒插门”。直到今天,入赘是一种耻辱。老左入赘到周家前几个月,参加了乡试。新婚燕尔,喜上添喜,收到中举了的通知书。但是,老左并不幸运,在隐山桂在堂生活了十年,赶考京师三次,都没有考上进士。老左第一北上赶考,身为诗人的夫人周诒端“出百金治行”,东借西凑,总算才凑足了路费。周围的人编造了一些歌谣嘲笑老左:“湘阴左宗棠,来到桂在堂,吃了数仓谷,睡烂一张床”。
老左十年没考上进士,岳家与夫人周诒端有没有埋怨他,我也不从考证。幸运的是,老左在湘潭做上门女婿的时候,结识了两江总督陶澍,并且约为儿女亲家。一个失意的书生,与一个封疆大吏攀上亲戚关系,这是天上掉黄金砸伤了脚板的事啊。在岳父家混不下去了,到处都是歧视老左的白眼,只好去安化陶家给未来的女婿当私塾先生,也干了八年。大概也是混不下来了,不甘寂寞,不甘沦落,跑到长沙谋生。陶家的女婿胡林翼,也是江湖上的及时雨,赠送了九百两银子,帮老左在湘阴买了一块地养老,曰柳庄。太平军起,给老左带来了翻天覆地的运气。老左通过关系在湖南巡抚做幕僚,自号诸葛亮再世,狂妄自大,像汉代的主父偃一样得意,“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每次都不曾失手,哪里知道淹死的往往是会游泳的,因此得罪了一个军官,被骂作“劣幕”。那个军官姓樊,也是一个傲腿,偏偏看不起老左,不肯向老左低头哈腰,到处上访告状,搞得湖广总督官文及朝廷都要杀老左。于是,胡林翼出面,请郭嵩焘买几把鼻烟壶送给状元潘祖荫,并封上银子若干,请潘状元上奏说“天下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一日不可无左宗棠”,又各方面疏通打点,老左总算逃过一劫。我读胡林翼文集,里面就有老胡写给老左的信,叫老左不要去京师上访,免得路上被剁成肉酱。
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看见了一点光明,忽然天塌下来了,这怎么办啊?似乎还是回家去当一个农民划得来,耕田读书,也算不错了。
这个老左很自负,恃才傲物,自信得很,恰恰是他的自信,他即使受尽侮辱,也没选择自杀或隐居,而是不断伺机经营自己,有韩信胯下之辱的本色。可是,快五十岁知天命了,泥巴都埋到胸部了,哪天是出头之日啊!祸兮福兮,运气来了,毕竟有胡林翼这个亲戚,通过老胡的活动,给老左一笔钱作为经费,去招兵买马,曰楚军,帮曾国藩打工,去前线打洪秀全。五十岁那年,通过各种关系的活动,老左被授予浙江巡抚。
他当大官了,尾巴又翘起来了。也正是因为他尾巴翘得高,每天吃饭要骂三次曾国藩,接客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骂曾国藩,时常与曾国藩作对,所以朝廷把他当做制衡曾国藩的棋子培养。俗话说:“能喝半斤喝八两,要培养,能喝八两喝一斤,要提升。”老左能喝八两的酒的人,因总是喝一斤酒,所以还被拉拢入军机处当军机大臣,拥有拍板的大权。说老左的官帽子是骂出来,越骂曾国藩,升官越快,地位越稳,这也不假,属于权术。
老左的后半生,我就不多说了,官至陕甘总督、两江总督。周家当年看上穷困潦倒的老左,眼光还是不错的。像老左一样经历的穷书生,湖南不知道有多少个,可是荣升“成功人士”的只有老左。譬如同为举人出身的王闿运十分精通帝王术,世故圆滑,到处经营自己,大半辈子都没发达的机会,晚年靠学生杨度才混得了一个馆长当当。没钱过年的时候,还得找郭嵩焘借,郭嵩焘嫌他不守儒家礼法,指责他不善于营生,硬是不肯借一分钱。
先秦时期,社会主流是世官世袭制度。底层民众命中注定无法改变自己命运,只能依靠侠客与刺客的报仇来发泄愤怒而已。入秦之后,推行选举制度,各阶层可有升降沉浮。尤其是从隋唐实行科举制度以来,社会各阶层大体可以自由涨落。但作为普通的底层老百姓,其命运的改变往往需要十分巧合的机缘。汉朝的江山,就是一群以杀狗卖肉的屠夫、丧事吹箫管的吹手、流浪汉、地痞无赖等为首的乌合之众走狗屎运打出来的。这群社会最底层的小混混竟然翻身成为皇帝与功臣,这得益于几千年来少有的几次大机缘之一的佳遇。如果没群雄灭秦的历史运动,似乎这些人只能干一辈子偷鸡摸狗的勾当,终生碌碌无为。像汉初名人绛侯周勃,早年靠织薄曲为生,后来又搞第二职业做弹四郎,在办丧事的时候吹萧管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刘邦的妹夫樊哙是杀狗的,灌婴转卖丝织品的小商小贩,这群人生活在不幸的帝制时代遇到幸运的机遇,从最底层的屁民一跃而为留名青史的“成功人士”,与老左有得一比。(《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太史公曰:“吾適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太史公曰:“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社会应该为每一个人提供吃饭谋生的饭碗(职业),并且为他们提供升降沉浮的公平机会。为实现其世俗理想,周正龙与洪秀全何尝不是一个人呢?洪秀全采取的是造反,周正龙采取的是造假。 社会没有为洪秀全、周正龙提供合法的途径满足其内心的需求,也没很好的运气与机遇给予他们。
老左,五十岁出头,比起七十岁出头的奴隶百里奚要幸运多了。传说中的姜子牙也是七十岁才下山钓鱼。汉代的朱买臣,早年穷困潦倒,也是像老左一样入赘,但朱买臣没老左那样幸运,被岳父母与老婆赶出了家门。门当户对,这是千古名言,看来还得老老实实地遵守。朱买臣被赶出岳家后,愤发图强,当上了会稽太守,前妻后悔自己没长眼,去投奔朱买臣,当然,这个男人总算扬眉吐气了,遭拒这个曾经抛弃自己的前妻,并且制造一个“覆水难收”的典故留给后人思考。
还是传说中的那句话说得好,据说曾国藩临死前对吴敏树与郭嵩焘讲了一句话,“不信书,信运气。”这是一则笔记,是否可信需要考证。因为曾国藩临死前,郭嵩焘不在曾国藩身边。不过,不管是否真为曾国藩所讲并不重要,因为讲出了真理。
因为百里奚、姜子牙、朱买臣有名,在历史上留下了足迹,所以这些故事得以流传于世,而无数被历史淹没的故事,我们无从考究了。我们不必咒骂世态炎凉,要心态平和,苏秦第一次外出干大事失败后,家里人不是白眼相待吗?《史记》里有好几处记载“树倒猢狲散”后,树又立起来,猢狲又投奔过来的故事。没有别的,这就是社会,这就是利益,这就是人情,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人性,这就是历史。
下面,还是回到美女作家的“如何识别男人”的问题上来。俗话说:不少失败的男人,背后总有失败的女人;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贤惠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很多优秀的男人。
我认识一个老书法家,他的出身不好,在单位仅仅只是勤杂工,我刚刚问了老同志,勤杂工就是打扫卫生的。他饱读诗书,楷书、行书很不错。因为一辈子干到老,也只是以勤杂工退休,老婆每天在老公身边“念”,几次还当众指责丈夫没本事,不会赚钱,不会钻营,以至于活得不“荣耀”。我几次反思,像这个老书法家类似的男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一个没发财的画家,说起他的事情就大声哭泣,他说每天被老婆指责,被家人与亲戚鄙视,自卑而不自信。那些守门的门卫,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元左右,家里的老婆会不会每天“念”呢?
像老左幸运的男人,天下没几个,碰到这几千年少有的运气比买六合彩中奖一样难。我佩服老左,是因为他的自信与坚韧,有湖南人的血性。必须说一下,老左喜欢争强好胜,什么事情似乎要争第一,假如老左主管中国足的话,必定在世界杯上拿冠军。晚年的老左,更加自信自傲,有一次衣锦还乡炫耀一下自己是“成功人士”,到女婿陶家吃饭,老左在宴席上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他灿烂地笑着对女婿说,你父亲陶澍、曾国藩、我老左都当过两江总督,他们都不如我老左,你父亲没有拜相,老曾虽然拜了相,可惜没有衣锦还乡,不过,也有一点我老左比不赢他们两人,就是胡子没有他们两人的长。老左就是牛气,陶澍、曾国藩在他心里算什么!
人生的祸福,也是偶然的。张悟本的倒台,连累了李一道长。张某的倒台,因为老婆的发帖。李某的升官,因为老婆陪睡了上司。
司马迁的一生,就是需要我们一辈子参悟的案例。他一辈子讲究江湖侠义,可是“交游莫救,左右不为一言”,没有一个朋友愿意借钱给他赎罪,以免被阉割。书云:“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自古以来,有钱的人还可以疏通关节免除死罪,没钱的人恐怕只能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所以司马迁特意羞辱没钱的人,鼓励致富殖业。当然,司马迁也因此被后代的史学家骂得狗血淋头。
谁有百年眼,识得美人心?谁有百年眼,识别男人心?
黄守愚于桐荫里
庚寅九月廿八日
西元2010年11月4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