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秋水 第十二讲


禅说庄子--秋水  第十二讲

 

放开心量莫作井底之蛙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这则故事,涉及先秦名家学说与道家学说之间的事,下面我们细细品味。在这里,庄子又把公孙龙子和魏牟请上场来导演了一番。大家知道,公孙龙子是先秦百家之一的名家学派的一个著名的代表人物,现在都还有他的一篇著作存在,书店里面还有卖的,就叫《公孙龙子》。公孙龙子是中国先秦时代,搞逻辑学的一位大师,在古代称之为名学。他与惠施都属于名学家,与庄子同时但略早一些。魏牟是魏国的公子,大概是魏惠王的公子。

 

公孙龙向魏牟问什么呢?他就说我从小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我们要知道,在中国古代贵族子弟,因为春秋战国时期是世袭制,这些公子王孙都必须学先王之道,就是尧舜禹汤、周公之道。小的时候要学先王之道,包括光绪皇帝三岁的时候,一弄进去当皇帝的时候,马上给他派个师父,早上还是四点钟就起来读《四书》,读不好,一样挨手板心,挨竹板打手板心。因为修齐治平、仁义礼乐这些先王之道都是必须要学的。越是层次越高,师父管教也就越严。公孙龙是赵国人,既然他叫公孙,就应该是赵国的赵姓王族的后人,虽庶出,但也是世家子弟,他就有资格少学先王之道。小的时候学先王之道,长大了,从青少年到青年,到壮年,那就必须明仁义之行。

 

前两年,我在成都讲《论语》的时候,花了七个多月通讲了一遍《论语》,就把仁义之行讲得很细。什么是仁义之行?大家都是成年人,三四十的人了,我们怎么感觉仁义之行?要自己做到有仁义之行,那个不好说。但是,当别人对你有仁义之行,你自己又有所感觉,你的体会就深了。如果遇见其他的人对你有不仁义之行的时候,你的感触就会更深刻了。所以,通过接触仁义之行、接触不仁义之行、乃至非仁义之行,那么我们就会反省自己,我在这个事情上,干得怎么样?做得到不到位?当然,我也知道这里的朋友,很多都是有仁义之行的。这次四川大地震,很多朋友都大施仁义,英勇地冲向前,又出钱,又出力,还出血,很了不起!

 

作为中国人来说,特别是上层的人来说,他的确应该学先王之道,学仁义礼智信这一套。学了以后,要把它落实在生活之中,落实在工作之中,这就叫仁义之行。但仅此还不够,因为有些人要标新立异,要开辟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开辟更深刻的理论空间。所以公孙龙他就不得了,他创造了名家学派。他能够“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对这个我们怎么理解呢?同异,有同有异。同,同一性;异,差别性。我们都是人,我们都同;但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的,有小的,这个就是异。在他的学问里面,他可以把同、异统一起来,要画上等号。另外一个,他还可以“离坚白”。什么叫“离坚白”呢?一个石头,一个白石头,白是白的,坚就是坚硬。他就说:“白是白的,你看这个墙是白的。一只鹅是白的,白色是白色,它有它的独立性。硬,石头是硬的,铁是硬的,硬也有硬的独立性。你说石头要把坚白混在一块,那是错误的,不应该混在一块。包括白马非马这一系的理论,也是因他著名的。马,有公马,有母马,有老马、有小马,有黑马,有白马,有花马,赤兔马。光是白马的话,它还单一了,它不能全部的概括这个马。所以,白马就不是马。因为马是普遍性的,总体性的一个概念,白马是一个个体性的概念,个体性不等于普遍性。他就提出这些逻辑上的事,现在学逻辑,哪怕是形式逻辑的,认为这个也没什么不得了。但是,放在二千多年以前,能够有这么一种逻辑思辨的能力,使我们祖先在混沌的思维形式下,能够把这个概念的外延、内涵种种差别,能够把他表述清楚,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然不然,可不可”,这又是一个很好玩的了。别人说然就是可以,他就说不然。如果大家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你看那个包不同,他就是然不然,可不可的专家,专和别人抬杠。我们伟哥的儿子经常就跟大家玩然不然,可不可。你说是,他就说不是;你说不是,他就说是,总是跟你抬杠。当然,对具体的事物来看,任何一个事物,它有它合理的成份,但是又有它不合理的成份。它有它光明的一面,它也有它阴暗的一面。为什么呢?用佛教的话,就叫无常。用佛教中观的话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因缘所生法,这个是然,有个东西在那了。我说即是空,空就是不然。你是因缘和合,就不是你嘛,离开了因缘那有你呢?所以,这个佛教中观里面,仍然是然不然,可不可的。要证明一个人是坏的,你找得到理由证明这个人很坏,坏得一塌糊涂。用现在的话来说: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我们要论证一个长得坏,长得丑,哪怕你把西施批评一通,也认为很丑,肯定找得到她丑的地方。大家学白骨观,你看西施丑不丑,一身臭肉。可不可,别人认为可以的,你又认为不可以。

 

这一段结合《齐物论》讲最好,庄子在《齐物论》里面谈的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正是针对公孙龙子的一个批判,庄子在《齐物论》里面还说,“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在《齐物论》里面,他完全是跟公孙龙子的然不然,可不可,唱对台戏。因为庄子是站在更高的因缘范围之内,他的因果半径比公孙龙子看得更大,看得更深,看得更广。所以,公孙龙子引以为骄傲的,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这一套形式逻辑的思辯,在庄子出来以前,的确可以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有点“说遍天下无敌口“的那个感觉,辩才无碍,很有点厉害。

 

“吾自以为至达已”,他自己就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的口才、思维,都达到了天下无敌的状态。但是忽然听到庄子的学说,听到了庄子《齐物论》一类的学说,“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一下就感到很困惑了,感到惊诧。我都这么不得了了,还有比我更高明的人,那不得了!然后他就很感慨:“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不知道是我的口才、辩才不及庄子吗?还是我的智慧、我的智力不能与庄子比较?然后很惭愧地说:“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这样,没有我能够置喙的地方了,没法置喙,没法插口了。在大领导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在大的学者面前,大的专家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关公门前,你是不敢玩大刀的;鲁班门前,你是不敢玩斧头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所以,公孙龙子就把他的感觉向魏公子请教,公孙龙是赵国的公子,魏牟是魏国的公子,都很了不起。在庄子笔下,这个魏公子就有点道家的味了。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下面就有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成语:井底之蛙了,我们说井底之蛙的时候,我在看这一则公案,在庄子原文里面介绍,那是很生动的。公子牟听了公孙龙的一番表白,然后就笑话他,你的确不怎么样:“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你难道不知道井底之蛙这么个故事吗?这位井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有时想一想,当小老百姓的,还是很愉快,象我们成都的话来说:每天就是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一个月三百块钱,还是乐在其中。相比起来,在广东这边管海运的,这个不能比了。

 

公子牟就借井底蛙来说:你没有看见有一个井底之蛙吗?它遇见了一个从东海漫步过来的一个大海龟,它跟大海龟说:“哎呀,我好快乐啊,快乐得不得了。出跳梁乎井幹之上。”你看我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在井下,一会儿在井上,还可以跳到井的栏杆上面。为什么有井栏杆?因为黄河流域都是深井,并有撸轱的,还有栏杆,有杠杆。因为井水深,还要把它吊起来。“入休乎缺甃之崖”,在破砖彻成的井壁缝隙中修息。那个井就是挖一个坑,周边用砖把它一层层地把它砌起来。有钱的人家就用青石条,小块小块的青石,把它弄成砖一样,一匹一匹的围一口井。上面小,下面大,一丈多升。青蛙在井里面,当然它很乐了,蹦蹦跳跳,上上下下的。

 

“赴水则接腋持颐”,跳到水里面,水又不深,刚好把夹窝和腮帮淹着,浸泡在里面,很爽。“蹶泥则没足灭跗”,在泥土里面玩,刚好蛙的脚跗上就那么一点点泥。“还虷、蟹与蝌蚪,莫吾能若也!”如果自己反过来看,看那些蝌蚪、虾、蟹,它们哪有我快活啊!你看我还可以蹦蹦跳跳,跳到井上面去,栏杆上去玩。太阳太大了,我又到井下面去,遮遮阴;口喝了,井里面有水。蝌蚪就在水里面上不去,蟹只知道钻缝里面,也不敢露面。“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老夫子啊,你是东海来的远客,欢迎你到我的寒舍里面来参观参观,来旅游旅游。“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我能够自己拥有这么一缸水,一坑水,插腿践在里面,哎呀,真的是快乐得不得了啊!这个乐啊。我们看一看,在人的生活之中,如果我们没有其它的妄想的话,实际上很多小老百姓日子也是过得挺不错的。山里面的,有的人到青藏高原去,开着车,看见有些小孩子在雪地里面光着脚,裤子也没怎么穿,就是一个皮袍子披在身上,好可怜啊!要送钱,把想把他们带到大城市里面来养。我说你们犯傻,他在那里觉得很好,只要有点酥油,有点粘巴,再有几本经书一读,他就乐在其中了。如果你把他弄到城里面来接受现在文化的洗礼,那么他就完了。《道德经》里说得明白:“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如果你知道多了,你心里面就不平衡,不平衡就麻烦了。本来这些人在山里面,与纯自然打交道,与雪山、草原、牛羊打交道。象我们当年当知青的时候,在山里面,一分钱没有,每天就是一点点包谷面和一点点大米、红薯,根本没有油,一年才那么一两斤菜油。自己又不会养猪,也没有猪肉可吃,最多偷点农民的鸡,那个时候的确是乐在其中。因为大家都没有钱,大家都没当官,没有对比,没有什么差别。大家想一想,在六七十年代,不论是北京也好、成都也好、上海也好、广州也好,那个时候,很多城市里面的人,都是三代人一间房啊。你招待客人,都得坐床边,哪有客厅啊,厕所都是公用的,只有到街外面去蹲旱厕。男女老幼睡地铺的睡地铺,床都是两层、三层,一家几口,十来口人的都有,就这样过来的。

 

改革开放以来,有一套二了,很羡慕,你看还有抽水马桶了,那好牛!到现在来说,一套三,一套五都不管用了,电梯公寓都不管用了,都想别墅了。中国的别墅不好,美国的别墅才好。所以,这个私欲无限的膨胀,膨胀了以后,那你怎么办呢?庄子尽管在说井底之蛙,庄子也并不是批评井底之蛙。就象上次讲《逍遥游》的时候,大鹏九万里,但它还是待风而行。麻雀飞几丈,然后撞到树上,落在地下,游戏于蓬蒿之间,那个是麻雀之乐。这和朝发北冥,暮至南冥的大鹏,其欢乐和自在也是平等的。大有大的局限,小有小的局限。庄子在其中表达了他的观点:没有谁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的,除非你是得道的人。你得道的话,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青蛙在井里面,热情邀请东海的鳖到它家里做客。“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左脚还没跨过去,它右脚的膝盖就被栏杆障碍住了,井口还没有海龟的壳大,它怎么下得去,它下不去嘛。“于是逡巡而却”——然后围着井,转了一圈,仔细察看察看,我是不是能下去?最后得出结论, 这个井我是下不去的,这个神仙府地,不是我呆的地方。于是乎,东海之鳖就告井底之蛙,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大海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大海有多大?千里千里,再千里,你都不能可以比啊,都不能跟它比大小的。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哪怕珠穆朗玛峰那么高,丢到海里面,一样没顶,看不见了。

 

又继续举例:“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大禹的时候,天下十年有九年的大雨。但是,海水没增加一分一毫,没有增高一分一毫。“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海水也没有减少一分一毫。“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而且整个海水,它的增损,损益不以时间来推移,顷久是指时间。它不以时间的消失、往返,而有所损耗;也不以来水量的多少,而有所进退,“此亦东海之大乐也”。庄子所讲的这些,理解起来并不难,从文字上来说,小学上的课本里面,初中生的语文课本里面,都可以把它加进去。这阐明了是什么意思呢?它阐明了“大”的概念。道是这样的,不生不灭,不来不去,不增不减的。

 

大海是这样的,同样我们人心也是这样的。在读这些文章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语句,与我们挂上号,扫以归己,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精神来与它划上等号,去感受这样的境界。你想一想,我们的心受不受干旱?十年不读书,十年不接受外面的信息,我们的心就没用了呢?天天加夜班,连续读个十年、二十年的,拿了博士后毕业了,都还在继续读。是不是你的心又增大了呢?用佛教的话来说,这个真如是不增不减的,你一个字不学,真如也不减。你学了一百年,真如也不增加一丝一毫的,这个就是本自具足的。看这些语句的话,就应该把这个道上结合起来。因为《南华经》毕竟是道家的,仅次于《道德经》的第二权威著述。

 

这一套理论,通过东海之鳖讲给了井底之蛙,“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当然啦,井底之蛙嘛,它见到的就是井这么大的一个天地,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大海。听见了东海之鳖讲大海的这么一个境界,就很诧异,很吃惊,就茫然若失了,自己感觉到自己似乎太渺小了。我又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了。这里面也只是一个叙述放在这,庄子也没有批评井底之蛙的感觉。这里,借魏公子牟来批评公孙龙子,就说你公孙龙呢,与井底之蛙一样的嘛,庄夫子,南华真人那就是东海一样的这么一个阔大。下面,魏牟又继续向公孙龙介绍:

 

“且夫知不知是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魏牟就对公孙龙子说:“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你的智慧、判断是非的能耐都还不具备,你还有这个能力来观庄子之言吗?庄子那套学问博大精深、飘渺广博,不是你现拥有的智慧能力能够驾驭的,能够容纳的。为什么呢?“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一只很可怜的一个小蚊子,要它负泰山,它能够承受得起吗?它绝对承受不住。你要象陆地上的马蚿,这么一个小虫子,一个小昆虫,从来不能下河的,要它横渡黄河,的确不能胜任。

 

“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与?”你的智力的确有限,不知论极妙言。因为庄子是论道,而且是论极妙之言。以前的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的那一套文字游戏,一些简单的思辨,在庄子的浩大汪洋的学问里面,你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只能在一个小地方,自适一时之利。在你很低的一个小圈子里面,在你小沙龙里面,遇见一些不懂事的小哥们。你可以在那个环境里面称王称霸,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只能跟井底之蛙差不多。为什么呢?

 

庄子的世界不一样,庄子是“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这个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叫跐黄泉而登大皇?大家都读过白居易的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个大皇就是天,就是道,就是碧落。因为他是九地之下,九天之上都可以自由来去的。庄夫子学问非常的高深,非常得了得。而且“无南无北,奭然四解”。南北东西是我们的方位,在庄子里面,他是破了时空观念的。借用佛教的话来说:是两边三际断了的。什么叫两边?东西是两边,南北是两边,凡圣,菩提、烦恼,众生、菩萨,这些是两边。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这时间的三际。凡圣突破就是不二,加上三际顿断,这个就是见道。你能不能有这个的境界,使自己高明起来呢?若能,就可以“奭然四解”,能够使自己的精神达到一种无碍,东南西北四通八达的境界,也就是自在的境界。

 

还有“沦于不测”,什么叫不测?《易经》里面讲:“神无方而易无体”,“阴阳不测之谓神”。所以“沦于不测”,那可是出神入化的境界。“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不仅仅是没有东西,没有南北,而且始于玄冥。玄冥是幽微之间,幽幽微微之间。在金庸小说的《倚天屠龙记》中,玄冥老人也不得了。玄冥一个是天地初始的时候,《易经》里面说“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玄冥是一种思想混沌的状态,是时间的起点状态。所以能够“始于玄冥,而反于大通”。大通就是无碍,用《华严经》的话来说,就是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这个就叫做大通。

 

大通就是没什么障碍。广州城里面开车,一塞车就讨厌。前天报导了深圳大塞车的新闻,第二天,深圳市的副市长给深圳老百姓道歉,因为他到一个地方去视察工作,塞了二个多小时的车。本来十多分钟的路程,二个多小时都过不了。因为塞车,很多人到深圳机场迟到,结果十多趟班机延误,都取消。为什么呢?因为很多乘客在路上到不了机场。不知道深圳塞车,怎么塞得这么利害。那天,我有个朋友从深圳过来,他说:“的确麻烦,本来到广州二个小时,结果走了七、八个小时才过来,不知道这个(原因)怎么回事?所以,当我们遇见障碍的时候,在公路上塞车了,就希望有交警来疏通交通,让我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当我要办事的时候,今天要签一个合同,这个合同一签下来,我就可以赚一千万。但这个合同就是签不了,因为有障碍,其中什么障碍呢?你知我知,也可能你也不知,我也不知。但是,你要把这个障碍去掉。去掉,你这个事情才能通,你才能办成这个事。

 

更重要的是,我们心里面有障碍,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弄得自己周身不安,这个也是障碍。怎样使自己身心无碍?智慧不碍?而能反于大通,这个就需要相当的修为和相当的工夫了。十多年前,有些朋友说:“冯老师,你说这个无碍,怎么可能存在呢?但佛经里面又有这样的境界。道教学说里面也有这样的境界。”我说:“你想来感觉吗?”他说:“我愿意感觉一下。”“你现在能到美国去吗?”“没办法。”“如果到北京呢?”“买张机票就去了,也就是二、三个小时嘛。”这些都无碍。世上的事情,它是因缘而起的,暂置之不论。而自己的心自己管,我心里面有没有障碍?你能够做到自己的心里面无碍吗?

 

佛教是解脱的法门,道家也是解脱的法门,怎样使自己心里面无碍?外面的事情,你做不了主的,外面的环境毕竟不是我所有的这么一个场所。但是,你心里面的东西,你自己试一试你自己能不能做主,大家可以感觉感觉。包括《庄子》这本书,我们随便弄一篇来,你能不能够读懂?还有很多东西,你能不能够通泰,包括自己心里面念头的来来去去,你能不能够做主,是否无碍?这些都考验人的智智慧,考验一个人修为。有的人有修为,但也未必过得去,因为这是道上的境界。有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心里面有很多很多障碍,还在玩自己的聪明、玩自己的意气,这个就很可悲。所以,要致力于“反于大通”。这样的境界的确是一般搞修为的人需要解决的问题,要提升我们的境界,要提升我们的能耐,是要有这样的英雄气,要有这么一种向往大道之心,你才行。不然的话,我们连这个境界都不知道,怎么能达到?说到这里,魏牟继续对公孙龙进行批评:

 

“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大家都知道以管窥天的故事。天无穷无尽,你拿了一个鹅毛管或者拿一个竹筒,“哦,这个就是天。”天就竹筒那么大,那个太可怜了。并且“规规然而求之以察”。什么叫察?我们说明察秋毫,这个察就是在哲学里面,它就是分析,而且很刻薄的分析。这个刻薄的分析就叫无私。我们对一个东要分析,怎样去分析?分析就是进入逻辑的程序,大前题、小前题、结论,它一系列的推理过程。把这个事放在一定的因缘里面,然后去求证因缘关系,所以这个求之以察。察就是一个认识运行的力量。“规规然而求之,索之以辩”则是认真执者的求索精神,西方的科学家大多具备这种精神,而引起了科学的革命和持续发展。

 

但古代中国人对自然的认识多停留在玄学上,虽然极高明,但老是缺少实证主义这一重要环节。而且,经常在嘴上和别人争长、争短,争强、争弱,争胜、争负。这一系列的方法都是直用管窥天啦——当然,天文学家的天文观察是离不开这个的。但从道上讲,从总体上讲,一切观察都必须加以归纳和总结,特别是对终极真理的认识。为什么禅宗强调的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求之以察,它就是利用我们的思维能力,利用我们的理性。索之以辩,思维的清晰,语言才能清晰;你思维糊涂的,你上言肯定是糊涂的。你对事物认识都是模糊的,你怎么能够去表现它呢?怎么去表达它呢?当然不可能的。

 

但是语言的东西、思维的东西,它能够认识大道吗?思维流,佛教讲语言道——断。因为思维的程序是线行的。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一个念头……这样前念,后念,前念,后念,念念不息。它是一个线行的这么一个运行。运行的必须在我们的明了思维之中,当下一念的明了思维之中,把它看住。这个前念,后念,前念,后念,一念一念,念念生生灭灭,来来去去,这个就是我们的言语道,而且逻辑程序就在其中运行,尽管看来这是一往无前的,永远向前。但是离开了这个存在思维逻辑的这么一个思路,思路之外就是很陌生了。你的思维不能及啊,思维不能及之处,你怎么办呢?所以,禅宗强调是对言语道要断。它要使你这个思维的链条一下断掉,就象我们放电影、放电视一样的,按一个暂停,一暂停以后,“啪”,它整个内容就停止了,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思维在那静止下来了。静止下来了,并不是说没有内容了,仍然有内容。在那个时候,因为我们平常都被运动着的思维内容所束缚,我们的精神的力量,被附着在所认识的对象上,那么,精神本身是什么,你就不知道了。当精神内容的运动一但停息下来的时候,这样你才这么一个可能反观自照,才能感觉到精神的体。用佛教的话说,就是真如是怎么回事。这个语言道要断,心行处要灭。在语言道断,心行处灭的这么一种情况下,那么你就可能那个时候一回神,一转身,也就可能感受到自己能够运行语言道,能够运行心处的那个东西,那个主人翁是什么,你才可能见道。

 

所以求之以察,索之以辩,那个肯定就是以管窥天了,以锥指地也。的确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的用心地带,都是在无穷事物中的一个取舍的一个点而已。今天,大家到这来了,你其它地方就不能去,我们这也是以管窥天啊,以锥指地嘛。整个宇宙那么大,为什么大家现在会在这呢?思维也是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听我在这里啰嗦?对不对,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大家的可选择性是无穷无尽的,我经常说:“这里面有没有?”我这里一切具足,我这空间里面什么都有,万法具足,你们信不信?不信,谁有收音机拿一个来试一试,你拨到美国之音,美国之音一下就有了;拨莫斯科电台,莫斯科电台也有了。你如果一个卫星天线放在这,你看,一天什么都收得到。就是这么一个空间里面,你说是不是万法具备,什么都有。如果我们有高级窃听器的话,整个广州城的,随便那个单元,那个房间里面的私房话,我们都能听得见。如果放个望远镜,其它窗口里面我们都能看得见。就在此地,不离半步。但是我们选择的思维尽管是全方位的,但是我们每时每刻所能注重的仅是一个点而已。实际上,我们每天都是以管窥天,以锥指地,这个是我们的现实,我们没有突破这个。如果我们不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永远都是这个状态。如果我们知道了,我们就解脱于这个状态了,我就提升了。

 

当然,魏公子在批评了公孙龙子,还继续举了一则故事:“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这又举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看庄子之书,成语、寓言故事太多了,一会儿又是一个成语,一会儿又是一个寓言。他就说:“你赶快走吧,你千万别去学庄子的了,别跟庄老夫子比高低,比美丑,你是不行的。你听说过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乎?”就是燕国的寿陵有个余家之子,据说在战国的时候,赵国人走路比现在各级的模特儿走的猫步还走得好,比巴黎最好的贵族、上流社会的晚会上的那些步子都走得好。邯郸步嘛,邯郸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走出来一看,那风度,全是上流社会的,很高贵,很高雅!燕国人在战国,毕竟在最北边,靠近匈奴了,走路都有点说不清楚。就要去追星,到邯郸去学。“未得国能”,没有把顶极明星的步伐学会,却把他以前在燕国时候走路的方法都忘记了,不会走路了,只好趴在地上回家。“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你还是回去吧,你别在庄夫子门前折腾了。不然的话,庄夫子那套功夫,你没学会,把你这套离坚白,合同异,然不然,可不可的功夫也丢了,那才麻烦了。

 

公孙龙听到这些呢,“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公孙龙听到魏公子的这一番介绍庄子的言论,非常的张惶,嘴张的大大的,舌头都伸出来了,嘴都合不下去,舌头也回不转去,一下就逃跑了,“乃逸而走”。写文章的若能写得出庄夫子这个味道太少了,连苏东坡也差那么一截啊!我也希望朋友们,大家能够学学古文的形式来写。因为有时现代人写的这些文章,哪怕是散文大师,这样妙处还是表达不出来。象当年的鲁迅,尽管鲁迅是白话文写的,但他的白话是古文功底很高的,他的文章里面,妙处就很够。你现在这些散文大家,至少他们那一批人,我也没看出有什么好妙的。但是学学古文来写的话,我相信要得一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