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皈依

     皈依佛，得无上心；皈依法，得大智慧；皈依僧，得坚固。
     ——这些都是要紧的。

     但是，修行的目的，更为要紧的是：皈依自我。

     当年灵训禅师问归宗禅师：“如何是佛？”
     归宗禅师说：“如何是佛？你就是啊！”
     灵训禅师一听，心想我是凡夫啊，怎么一下子就是忽然是佛了呢？赶快再问：
     “老师，您说我是佛，我如何才能知道我是佛？保证我自己就是佛呢？”
     归宗禅师以一首偈语回答：”一翳在眼，空花乱坠。若离诸相，即见诸佛。“

     修行就是自度。按照星云法师的说法，改心、换性、回头，做到三样就能自度。自度的意思是什么呢？就让自己更值得依靠，真正依靠自身。
     让自己皈依自身中的佛性，祛除其中的魔性。
     所以，修行就是皈依自我。让自己获得更大的力量实践佛。

     修行不是要追求外道，到处膜拜是不对的，膜拜偶像更是不对的。

 

二、从“学习”到“践行”

    伪书时代，谁能发愿向菩提？这是一个伪书时代，伪书行市，而真理蒙尘。
    张悟本这种人，写《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这样的伪书，那还容易识破。我说的“我们身处伪书时代”是说，有更多隐性“伪书”，我们多数无法识破。
    我们身处一个伪书的时代，但是，很多人却把书当做信仰，这是不对的。信书也是一种迷信。

有人会说我危言耸听。但是，我这样的断论，的确是有道理的。
    我偿读丘吉尔回忆录，中文版分别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这是卷帙浩繁大出版工程，而且是诺贝尔奖得主的获奖作品，我是怀着仰望的心情读的。但是，想不到的是，2004年，我到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看到英文原作才发现，中文版是一本彻头彻尾的伪书，里面删节了大量所谓敏感内容。
    这对读者是一种蒙骗，对作者是一种羞辱，对原作是一种冒犯，是对真相、对历史的犯罪，对知识的无耻篡改。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对此有愧疚感和忏悔心的表述。
    这使这本书成了一本彻头彻尾的伪书。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李光耀回忆录》中文版上，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任教的时候读到该书原版，回国后，曾买了相关中文版想送人，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又是一本彻头彻尾的伪书。网上有陈轶源先生文章揭露此事：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东西贯通的李光耀看世界、看中国都有他自己独特的眼光。在过去20多年里，无论台湾海峡两岸三地有多少纠葛与风雨，李光耀总能巧妙地周旋其间，并为举世所尊敬，包括中国的3代领导人。一个弹丸小国能够产生能量巨大的、世界级的政治领袖，并在台湾海峡两岸都保持足够的平衡，从这个角度说，新加坡出现一个李光耀，确实是一个世界奇迹。因此，他的《回忆录》在中国人看来应有许多可资借鉴之处。遗憾的是，这部《经济腾飞路》是一本被删得几乎莫名其妙的著作。像“尾巴特长的中国龙”、“北京城外看神州”、“走向富裕的中国”等章节，都毫无说明地消 失了。 一部举世瞩目的800页大作被删去200页，且不作任何交代；著名政治家一部42章的治国理念著作被砍掉6章，其中有5个是连续章节，也不作任何解释；一部充满智慧、诚恳而又真知灼见的著作，被介绍给中国大陆读者，却单单缺了有关中国的记述，为什么？我想不出答案。
    无独有偶，吴亮先生在书城杂志今年第八期文章中揭露《杜鲁门回忆录》被无良删改的事实。
    伪书时代，谁能发愿向菩提？我们该如何面对未来，如何面对我们的子孙？一个读伪书而不觉惭愧的民族，一个做伪书而不愿忏悔的民族，一个背弃原作、原意、真情、真相而不愿悔改的民族是有希望的吗？
    难道未来我们的子孙也要读这些书，且一路读下去？我们不仅要祸害自身还要祸害子孙？
    也或者，我们的子孙将不得不全部焚毁我们这个时代的书，焚毁我们一代人的谎言，为我们这个时代掘墓，他们才能真正站起来，清醒了看世界？
     真理不彰久矣，宗教圣典有时也概莫能外。书城杂志今年第八期冯象文章让我非常震惊。冯象先生说“为什么传教士译者要引入‘道’，这样一个传统中国哲学与宗教术语？不吸取节经文改造教义，一定有着显示的考虑和传教经验支持的。因为加上其他一些重要术语有意无意的误译，如‘信仰’也译作‘信心’——强调立信皈 依基于心愿，而淡化预定论和选民观念——新教的传布，就有了鲜明的‘中国特色’。“对基督真理在唐代通过景教传入中国时因大量使用儒释道概念而出现的问题，我没有研究过，但我细读过《利玛窦中国札记》，利玛窦采用儒家思想诠释基督真理，屈从于皇帝和儒生的原有见识，这种策略其文中处处皆见，利玛窦一生都在试图面见中国皇上，试图把天上的真理寄托在一个地上的皇上身上，他的失败实在是非常可笑的。
      而这种策略对基督真理的损害我们直到现在还未有澄清。
      我偿反复诵读《圣经》数载，其中大量文句不通处使我苦恼多年，冯象先生的重译揭示了另一种“伪”的来源，冯象先生说“《马太福音》五章，耶稣登山训众，第一句‘福哉，苦灵的人’，夹注：‘苦灵’喻（甘愿）贫贱。旧译虚心、神贫，误。”冯象先生指出，苦灵是一句希伯来语/亚兰习语，指“人甘愿贫贱”。冯先生的话，这就开示了我的疑惑，“如何基督把‘虚心’在蒙福的这意义强调到如此的高度？”基督真理的核心是“苦难”，苦难者蒙福才是福音的第一要义。
     伪书时代，谁能发愿向菩提？
     由此，当我读到同期书城杂志郭净的《朝圣者》时，再次认定：真理不在学习中，而在实践中。如果把真理当做知识去学习和膜拜，必然被伪书所困，基督、佛陀当时又有什么书可看？有什么经可诵呢？真正的真理在实践中，是践行。从这个角度，一个来卡瓦格博雪山转山的阿觉娃，一个一字不识的阿觉娃，其接近真理可能要我们我们这些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要高得多。

     真理在践行中，不要仰望和膜拜，要发愿在践行中成就真理。

三．不是学习佛、膜拜佛，而是要成佛

    不是学习佛、膜拜佛，而是要成佛。——修行就是要摆脱学习和膜拜。忘记了学习和膜拜，就成佛了。
     我们不是要学佛。学习佛，永远只能得到有限的知识，而不能成为佛。
     读《道德经》，哪里能成老子？
     所以，修行就是要你放弃学习的想法，要练习，实践成佛。
     要成为佛。
     正如永远只读别人的作品，只是学习写作，而永远不会成为作家。
     成为作家，要从实践开始，要在写作中“成为”。
    

四、论加持

最好的情况是获得神的加持。生于卑贱、成于哀苦者，拥有获得加持的必要条件，哀恸的人有福，卑贱的人有福，神必使卑贱者高贵。
    但是，这不是充分条件。我偿闻有圣灵感动者，听道中人讲闻，但未有亲见。
    

得上师指引。我曾得两位学术大师的教导，而能进入学术研究领域，跟导师的交流时而如敌人般对仗，时而如情人般蜜语，时而在高山，时而在冰窟，苦乐不悔。
    我曾听闻基督、米拉日巴大师在世，也曾读见他们的伟大真言，我也读到过索甲仁波切等上师的庄严而迷人的智慧。对我来说，他们就是神的化身，修行圆满的伟大案例。

我佛慈悲，但他从来不同情；他的慈悲是超越人间感情的，他从来不会陷于人的同情而伤感，他教导人的是“空有”。
    我主仁爱，但他从来不关心；他的仁爱是超越人伦感情的，他从来不会陷于人的情爱而劳神，他教导人的是“赦免”。

    祷告不是劝说神，祈求不是威胁神，神的加持不因我们的祷告和祈求而改变，惟一能改变的是我们的心性——我们心性中信固的部分、坚强的部分、美善的部分如何激发出来，成就我们走正路、得正觉？

五、面对死亡

见证往生，我已经有多次：祖父、祖母、外祖母，还有我的恩师许志英先生。

外祖父的死，我也亲见，但是，那个时候年纪小，还不太懂事。

祖父、祖母、外祖母的死给我很大的震撼。一代一代的人似乎在排队，祖父一辈都不在了，轮到父辈。
    而恩师许志英先生的过世，对我来说，则是更为严重的事件。在学术生命上，他是我的父辈，他的往生，意味着在我前面已经没有人排队，我要直接面对那扇生死之门了。
    亲见别人的死亡，心里感到恐惧。“为他的悲哀”里面有“为我的恐惧”，这是人之常情。

    比较中性的看法，死是一种解脱。死是一种超脱，生的苦，病的苦、饿的苦、情的苦就都可以放下了。
    ——那么在生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把这种苦都早早放下呢？视生若死，可以么？不依赖死来解脱，有 “生着的死”解脱，是可能的吗？
    比较积极的看法，死是一种胜利。往生极乐，与永恒者同在，摆脱了短暂者的宿命，这当然是“生”的胜 利标志。死是人生已经成就，得到大祝福、大安慰的标志。
    修行者当然是渴慕死亡的，渴慕作为胜利的死亡，对死亡无有畏惧，甚至抱有热诚。

但是，修行者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只有通过死才能死，他们只能在死亡中得到解脱和胜利。但是，修行者却不同，修行者可以通过修行来“体验死亡”。

这就是修行中的“观想法”。修行使人获得一种特殊的观想能力，能如同死者一样经历死亡体验，从中得到死者一样的大解脱和大胜利。
    也就是说，修行者可以通过观想获得死亡体验，能得到一般人只有死才能得到的“大解脱”、“大胜利”。

一般人死了才能解脱，但是，修行者能不死而 死，活着就能解脱和胜利。

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修行的一个根本法门，是对死亡的观想，这种观 想让修行者获得“死而后生”的觉悟，能正觉向死而生，因而不仅仅能“视死如归”，更能以一种“视生若死”的态度来对待生，能一切“放下”、超脱“迷执”。

可以说，每一个修行者，都是死过的人，活的 “死者”。这是修行者得大永生和大超越的前提。那么，修行者又何必通过艰难的观想修行来拥有这种“死的”超脱和胜利呢？修行能使我们获得一种大觉悟，让我们——以此生而生活于彼生，以此岸生活于彼岸，以短暂而生活于永恒。

《心经》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心空丝毫染著皆无，悟道诸法真相，体会到空的境界，了然一切苦难皆由迷惑颠倒妄想执著而来，妄想消除，执著永断，此谓 “度一切苦厄”。 这不死而死的观想，在本质上对应的是“不离色相以求空”的正觉，空不是要色相消失，而是空有同一。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什么是生死同一。修行者并不求死，超脱不是要死亡本身，而是要超越死亡，让死亡先行来到，在向死而生中达到生死如一。
    修行者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用这种“大超脱”、“大胜利”来利益他人，让他人获得这种“终极的快乐”，因为唯有修行者能了然这种生死如一的正觉。

因为艰苦的观想修行，修行者先就已经是死过的觉悟者了。

六、人间佛教

 

 

佛光山的人间佛教非常像基督教，他们吸收了基督教的长处。
    中国本土佛教受各种限制，也受传统限制，侍鬼不侍人，敛财不爱才，而佛光山佛教宣扬人间弘法，对佛教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让人佩服。
    寺庙不应该收门票，那是景点，不是度人的所在，寺庙不应该收了钱做鬼事，而是以人的人间安妥为己任。
         
                          七、修行的目的

     有人说，“您说修行，这些道理一定要在把肚子搞饱的情况下才可以去听，才能听得下去。”

我说不对，基督一生没有吃饱的时候，穿暖的时候；米拉日巴大师一生也是如此，他只住山洞，穿单衣，从来不接受超过口粮的供养，贫穷之极，卑贱之极，但是，他有超然于人间的大成就。
     对于如何安于贫穷和卑贱，我也是最近才有体会，以前我一直认为只有成为富人才能真正高尚起来。而基督和米拉日巴大师的行止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天上的粮食。而真正的修行的目的也就在这里彰显了：修行不是修外在于你的往生净土、天堂，而是修内在于你的法力——抵御各种诱惑坚守如一的能力。

云云众生，就是佛；每个人都有佛性。每个人都能修行。且必获我主、我佛成就。
    修行的法力到底是什么呢？我说，修行给我的是坚固的信念，以前我也做事，也坚持，但是，那是靠我个人的辛苦和意志力。修行给我的是与造物者等同的信念，是我佛如一的信念，我信心充满。不会为世人的诅咒、恶骂所左右，而放弃。当年我曾因世人的诅咒而放弃“国人抗日纪念乃‘宣仇式’纪念”的看法。
    所以，有人说，葛老师，你说的只有几个人能达到，我们都达不到，这是不对的。

 

     所谓“知也无涯”，可以给我们两个结论： 1、我们面对的无知远远大于有知；2、面对无限的无知，有限的有知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有限在无限面前，永远近乎于零。
       但是，有这样一个事实却可以让我们稍稍安慰，我们有生之年的知的确在不断积累和增长。尽管和无限的知比起来，它近乎为零。它说明的是什么呢？我们的智慧是 存在的，正是这个智慧，它尽管有限，尽管只能达到“近乎于零”的有限的知，但是，它的确存在，可以扩展我们的知。
       修行可行的？修行至少可以确定一个目的：扩展我们的智慧，让我们对无限的知有更多、更快的把握。
       对于人来说，从无到有地出生，然后是从有到无的死亡。身体是有限的，修行可以使寿命延长吗？但是，以延长寿命为修行的目的，这延长的寿命有什么意义 呢？难道对于无限的时间来说，我们这有限的时间之长，不是也可以忽略不计，近乎为零吗？
      这是身修的悖论。
      需要预设一个这样的前提：身体来自于无而归于无，但是，灵却并非如此，灵来自于无限而归于无限。死可能是一种超脱，让灵重新摆脱有限回到无限的怀抱！
      这样，对于智慧的灵修，就是追求一种死亡，死亡并不是“身死”，而是追求一种“视生如死的能力”，一种在有限的身中超越身，寻求无限的灵的世界的能力？
      挣脱有限的身修而臻达无限的灵修的境界，或者说，在身修不可避免的前提下，追求尽可能的灵的无限，这是修行的根本目的。

     灵修的境界是否可以解释为一种德性或者德行？
     人的德受限制于必须从外界吸收养分才能持存。人不能自给自足，和无限、大全想比，人的德有大欠缺。无限者、大全者万事自备无所欠缺，而人德天生的以欠缺为 本性，以获取为根本。
      人拥有的只是无所取就无所予的德性和德行。

     灵修不能改变这种德，只能抑制这种德。
     所以，德不是灵修的目的。

 

 

葛红兵，作家、学者。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出版《人为与人言》、《身体政治》等学术著作7部，出版《沙床》、《财道》等小说6部。多次赴英国、新加坡、澳洲讲学，被认为是中国新生代作家、学者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