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我们现在才开始关注的问题，也是中国社会的问题。我注意到南方周末所倡导的“社会责任年会”，以及在方舟评论上提出的《中国必须超越发展主义模式》的呼吁。在南方，有关对中国社会予以改良的声音一直未断，这已经是一种现代传统了。某种意义上，中国南方始终都在充当着一个“第三只眼”的角色，然而，除非到达一个历史的阈值，它的作用对于庞大的中国机器而言只不过是些岭南小曲。
社会，这是一个古老的词汇，同时也是一个在中国性中被集体忽视的词汇。尽管，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已经进行了六十年，然而，有超过半世纪的时间，我们对“社会”的真实意义和它的价值仍然所知甚少。如果问一个中国百姓，社会是什么，他或许会告诉你，社会就是我们的社会主义。而社会主义又是什么，他也就只能告诉你某个政治的符号。倘若让时光倒溯数百年，那时的中国，也有天下和大统的称呼，而如果也问一个当时的百姓，何为天下或者什么是大统，我想，他也会告诉你，天下就是皇上。这样的答案，在中国才是颠扑不破的。
中国启蒙运动开始时，严复即有从英国博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的科学论文中翻译过来的《天演论》，原名为《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直译应为《进化论与伦理学》。这一论说强调自然界的生物不是万古不变，而是不断进化的，而进化原因在于“物竞天择”。所谓“物竞”就是生存竞争，所谓“天择”就是自然选择；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不过人类文明愈发展，适于生存的人们就愈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严复之意也是想将这个中国社会的定义，从皇权的头顶移开，让社会归于客观的自然规则。今天，“天演”的一切，从严复到今天，我们也可以通过100余年间的小小历史渐渐懂得，这种演进乃是包括了每一个人、每一个种族和每一个阶层乃至国家，有其自在的客观规律，且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天演之道，可以让我们开始自觉，也可以让中国从此触及科学之道，并最终实现公民民主社会，然而可惜的是，这样的启蒙才刚刚开始，就改变了方向。
这种方向的改变，所起的历史作用与社会作用是巨大的。若是说1793年英国使团与乾隆皇朝的首次接触只是显现出东西方社会各自的不同，那么，1840年后则说明了这种不同的结果。可以说，鸦片战争数役，中断了东方王朝的独梦，并使之被迫向世界开放通商。然而，此后的诸多次变命与求新，在这个古老国家仍然犹同石沉大海，它的千年冗长历史和德性，以及挥之不去的奴性与专制，成为缠绕这个国家的巨大梦魇，也使天演之道总是还原成为人演之道。即使是在今天，似有再度复兴之意的孔家之学，也深具这一人道还魂的嫌疑。于是，可以发现，中国的诸多特色，其实归结起来只有一条：权力社会的统治。这一点，与100年之前并无二致，只是穿上了现代化的时尚外衣。而与此相应的，是东北亚半岛上的小小邻国，它的所谓社会主义只不过是现代金氏家天下的翻版。
现在，如果为中国社会画一幅价值观的相线图，会发现，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恰恰与世界正相反。比如教育是为了解放人，激发潜力，而我们的教育则恰恰是束缚并压抑青少年的创想。又比如，人们寻找一个工作是为了创造个人价值，而我们的大学生们则更多是为了混口饭吃。在另外的学术研究领域，全世界讲求的是实证与严谨，是创见和深度，然而我们的学术却以抄袭为务，更不说有什么创见和深度了。再说到一个基本面上，比如经济的发展是为了使全社会共同分享财富，然而我们却一味拉大国家的贫富悬殊。本来，企业存在的使命乃是为了制造出社会公众所需的优质产品，然而这一点在中国则正好呈现出反面：大多产品来自毫无标准的山寨工厂，而品质则值得怀疑。中国曾经有一种国货当自强的声音，然而很快，这些国货的身份便被伪冒伪劣产品甚至毒性产品所替代，使国货在中国人自己眼中都毫无价值了。
在这个相反的方向上，中国社会正在发育着令世界同时也令我们都不安的东西，现在，这种不安显然已经普遍化。我们刚刚谈到，这个国家曾经在历史上试图发动一场社会启蒙与改良然的运动然而又很快消失掉，这令人们想起来中国人身上普遍所具的徒慕新鲜的虚荣，或许，我们把过去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以及现在的WTO和低碳节能减排，都当作了虚名的帽子了，而实际，我们所干的都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对于中国社会的定义而言，则有理由这么说：我们是一群并未经启蒙就步入现代化的农人，带着旧世界的奴性自卑和对权力的疯狂渴望，并由此而建立起今天这个说不清也无人想说清的社会。因此，无论社会大分工也好，共同协作也好，抑或是城市化和社会基本保障也好，还是民主施政和倡导公平正义也好，都与我们无关，都统统缺失在我们的历史中。这种现代化拼凑而发育出来的社会，也就天然地成为了一种人类的残次伪品，这个社会的价值观，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人类价值观的负值。当然，对于这一社会的整体不合格，我们当下也远未能够发现。
倘若一件普通的残次品，则会存在着使用过程中的品质隐患，或危及安全与健康的身体，那么，一个残次社会又将如何影响到这个世界呢？我想，它将不仅对这个社会系统的成员产生相当毒害，更将对全球社会形成不可逆料的危害。当我们看到东北亚近邻小国在这数十年弄出来的各种把戏和手段，我们不能不自省到：一个残次的社会将带给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怎样的后果？
当社会的负值成为主流，也即意味着整个社会走向反动。负值的社会，正义和公平很难生存，而必成为伪劣残次流行的天下。以这样一个以去真存伪的社会来塑造心灵，培养儿童，引导青年，以这样一个使劣币驱逐良币的法则建立市场，发展经济，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是建于浮沙的宫殿，随时随地都将面临覆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