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人们之二


懷念李書記

    李書記對我來說是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我在李書記的領導下愉快地工作了幾年。只要提到李書記,他干淨整潔、仁厚慈祥、謙和平易、隨時掛著親切笑容的形象就會浮現眼前。說陌生是因為大凡我親近過的老人,我幾乎都能頗詳細地說出他們的家世經歷、人生軌跡,而對於李書記我卻大抵不知。這種不知讓我終於無法解釋李書記這樣好的人為什麼會患上絕症而這麼快就離開了我們。

    第一次見李書記,是五十五年秋間的一個早晨。我照例到學堂講課,在教室外的林蔭道上見到一位個子不高、略微顯胖、清潔整齊、文質彬彬、表情祥和的老人在督促遲到的學生快進教室,那時我並不知道老人是誰。在不久的一個會議上才得知這位老人是四川師範大學堂物理學院剛退休的書記。第二次遇見李書記是一天黃昏散學後,我和書記都到食堂吃飯,由於第一次見到書記的良好印象,故而主動親近,和書記坐到一桌,並和書記談起了我敬仰的川師國學泰斗九十二歲的杜道生老先生。書記也很樂意地和我聊開,說杜老德高望重,特別是杜老幾十年如一日安貧樂道的簡樸生活更令他崇敬,九十年代時還輾轉求到杜老的一副書法作品,視為珍寶。書記還興趣盎然地向我詢問了杜老的種種。一頓飯的交談書記沒有絲毫領導的架子,親切謙和的態度與共同的價值認同,令我與書記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慢慢地接觸多了,書記對我有了更多的瞭解,他非常支持我的國學事業。每次碰到我,都親切地詢問我的生活狀態、學術研究、稱讚我在國學上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績。臨了總囑咐我有什麼困難一定找他。而我有什麼新作也必定送給書記指正。書記看過,總是謙遜而真誠地說他獲益非淺,又學到了不少新的東西。除了平時的問候,更多的是書記在背後對我默默無聞的支持,一旦有機會書記就會扶持我的國學事業。五十七年學院為外籍教師馬蒂亞斯成立平面設計工作室時,李書記提議也給我成立一個國學工作室。說一中一西、一老一少,兩個工作室正體現了我們學院立足傳統、面向世界的辦學精神。學院領導十分重視並採納了李書記的建議。就這樣,在學院其他一些年長知名教授還沒有工作室時,我一個剛剛而立的年輕教員居然與外籍藝術名家同時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這件事書記從未對我提起,還是工作室成立很久後學院院長恩師林木先生告訴我的。國學工作室成立以後,幾乎所有重要活動書記都親自參加。對工作室的發展給予了極大的關懷和支持。

    李書記雖是研究物理的,但對於文學藝術卻非常喜愛。他不止一次在學院的各種會議上說他晚年能來美術學院工作,結識這些藝術家是他人生一大幸事。而平時書記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古今中外名曲。直到臨終前躺在病床上只要稍稍清醒,夫人就會將音樂放到他耳邊,這時他痛苦的表情就會變得輕鬆一些。正因為李書記愛好文藝,我曾將母親自印的詩歌散文《心香集》送給書記。書記十分喜歡,將其中文章一一讀過,並告訴我他深深被母親文中的理想主義情懷打動,還說文中有關教育的內容對他很有啟迪。後來母親退休後,在李書記的推薦和勸說下,也到學院作學生黨員發展工作。母親與李書記共同工作了幾年,也極敬愛李書記,說她機關工作幾十年從未遇到這樣既有水平、又有德行的好領導。

    李書記不僅對我們母子好,對學院的教員和學生都很尊重理解並關懷備至。美術學院的師生個性張揚、追求自由、無拘無束,對於黨政工作人員一般頗不以為然,但對於李書記卻無不敬重,發自內心地愛戴。

    五十九年李書記年近古稀,學堂考慮到李書記工作繁重,調任李書記為督學,監管學堂下各學院工作,至此李書記方不常來美術學院。六十年秋,偶然遇見一次李書記,李書記在關切地詢問我的近況之餘,不經意地說他最近一直咳嗽不止,吃了很多西藥都無效,想請中醫看看。李書記依然干淨整潔,精神飽滿。我想大約是感冒拖久了,未找到好醫生治療而已,吃些中藥就慢慢好了,定無大礙。誰知這年冬天,卻突然聽說李書記患肺癌住院了,這使大家都感到驚異,不過又聽說李書記自己並沒有感覺,又稍稍放心。過年前我和父母到醫院看望李書記,李書記雖穿著病服坐在病床上,但仍精神飽滿,態度樂觀,很平和地對我們講他的治療計劃。還特別說學堂領導來看他時,他又向他們談起了我的轉正問題,說學堂領導答應會有大動作,因為我一直是聘用教員,不是正式教員。當時見李書記的情況,覺得李書記根本不像癌症病人,即使有也屬可治療階段。從心底深處則根本認為李書記這樣的人不可能得癌症,肯定是醫院弄錯了。

    至此以後,我每次在學堂碰見李書記的兒子都要問李書記病情如何,回答皆是好多了,沒什麼大問題。每問一次我就得到一次安慰。

    沒想到今年秋天剛開學,就聽說李書記病情惡化了,當時我正四處講學。心中卻想無論如何也要擠出時間去看望李書記。那天下午正準備去看望李書記時又下起了大雨,但想到明天要去宜賓,晚飯後仍與母親冒著風雨去了醫院。進到病房,則如晴天霹靂,李書記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面色灰暗,眼睛微閉,嘴張得很大,吃力地呼吸著,手不時亂動。如果不說,實在無法認出這就是昔日干淨整潔、慈祥樂觀的李書記。李書記的夫人說今年夏天以前李書記都很好,和女兒、孫子住在一起,每天快樂地生活讀書。還說自己前面幾十年都忙碌工作,現在難得閒下來,可以好好地讀平生想讀而未讀的書了。但到了夏天,就發現李書記有些不對了,說話行動出現混亂顛倒,再檢查,發現癌細胞已轉移到大腦。住院以後,病情急劇惡化,因癌症的劇烈疼痛必須用大量鎮靜劑,整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有來探望的人,若稍清醒,已說不出話的李書記必定淚流滿面。那天我們臨走,夫人表示禮貌地對昏睡的李書記說:李里和他媽媽來看你了。未想李書記居然睜開了眼睛,緊緊握住了我和母親的手,眼角流出渾濁的淚水。母親忍不住悲傷又怕李書記太過激動先出了病房,我腦中則不斷浮現李書記仁厚親切的笑容和長期對我的關心厚愛,住院了都還想到我轉正的事,內心無限感激與傷痛,又不知此時如何表達,就在病床前向李書記磕了三個頭。

    沉重地走出醫院後,心中怎麼也想不通李書記這樣善良樂觀的人為什麼會得癌症。難道李書記內心深處也有什麼難以告人的苦痛嗎?難道李書記開朗祥和的笑容背後也隱藏著什麼人生的隱憂嗎?這時我突然想到雖和李書記相處了這麼些年,但並不瞭解李書記的人生歷程。最後在大腦裏搜索,只知李書記少年時代讀過教會學校,深深受到基督博愛精神的影響,現在的夫人是第二任妻子,其餘則無所知了。最後想在自己心裏從未將李書記當老人。其實李書記年齡不大,今年才七十歲,身體又好,來日方長,故而未像其他老人那樣刻意去訪問身世經歷。但到今天再想瞭解卻難遂其願了。

    第二天我到宜賓的途中,接到母親的電話,告訴我李書記已于今天下午離開人間了。深深的悲傷之餘,又慶幸昨晚見了李書記最後一面。無可奈何間,心中浮現出孔老夫子的亙古感歎:“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樣好的人卻得了這樣的病,這樣好的人卻得了這樣的病啊……

    我在宜賓講學期間舉行了李書記追悼會。聽說參加追悼會的李書記的親朋同事學生都哭得很悲傷。我未能參加追悼會,就寫上這篇文章以表達我的深切懷念。願李書記在遙遠的天國安息!

                    

                                                           共和國六十一年中秋渝州芳園子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