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雨,我就很容易看见你


                      孔雀东南飞

                       ——唱给江苏如东的情歌[4]

                                      ■ 洪烛

                       在如东的东方深水大港怀念一条船

如果把这条船比作一个人

我想它也会迷路的

在分手之后

所有港口都是假设

洪水轻易地漫过了地图

为爱情所阻,帆如期滑落

 

没有风,过去的一切

都不再有,在你的水域

我小心翼翼地跋涉

 

绕过水草

绕过所有温柔的事物

因为围困随时都可能发生

它来自海底抑或天空

过去抑或将来,结局是一致的

 

水在我们之间流动

岸显得模糊

对方面影显得模糊

太多的落叶已经覆没

如果把你比作另一条路

我想你也会迷路的

 

在多少年之后

你将不再认识我

这一预感使我惆怅

对于我来说

港口是一种假设

而对于你来说

我也不过是一种假设

 

 

                          眺如东的茅草地

如果有雨,我就很容易看见你

雨能缩短一些距离

在城市以西,村路上响着踢踏的马蹄

路两边的茅草长得多么高啊

几乎要连接到月亮上面

叶尖上的露珠至今尚未落地

茅草地呀,带着月光香味的茅草地

我的视线变得湿漉漉的

 

雨停下来,风又接着吹起

几只飞鸟像温柔的闪电

把草叶的心跳传达得很远

都是黄金的颜色啊

火焰在地面跳跃,天气变得晴朗

收割的镰刀自天边沙沙响起

马车上依稀有我的背影

却又有点陌生。我把梦留在高高草垛上

天一黑,它就会沾上露水

 

沾有露水的茅草香味不同寻常

它记住了我和爱人昨夜的情话

根须扎得很深,叶片在风中作响

正面和反面有两个月亮

咬一根麦秸我就回忆了一个夜晚

 

冬天一到,家家升起炊烟

围火而坐的日子令人留恋

茅草温暖的絮语我很爱听

在我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每一片屋顶都散发月光的浓香

深深的一瞥使我迷失了方向

 

搭一座草屋,让它收容记忆

编一顶草帽,不再惧怕风雨

月下的村路反复响着谁的足音

穿一双草鞋我就迷失在故乡的梦里

茅草地呀,一百年也看不透的茅草地

一千年也望不够的茅草地

 

 

                   南方无怨

你头戴三月的斗笠出走之后

南方无言,南方无怨

依旧以杨柳的姿态伫立彩云堆积的水边

山外青山楼外楼,你且走且歌

轻轻嘘一口气,就善良地谣传了

淡泊的花絮和莫测的心事

 

于是温存的蓑衣,也难以抵御

哪怕最疏远的零星小雨。心在颤栗

抽象了倾述于往事唇边的茧丝

你的酒杯重复地斟酌一个人的姓氏

抑或,以新颖的竹节试探其态度

蓦然回首,那咬着辫梢、望穿秋水的

南方哟,如此这般地倒映在

你乍暖还寒的窗户

 

你把斑驳的往事留给南方了

把背影留给南方了,然而南方

无怨,无怨无悔地目送你健忘的韵脚

走过山盟海誓,走过小桥流水……

等待永远是美丽的

比等待更美丽的依然是等待

 

很久以后你习惯于凭借屋檐的阴影

躲避那场尾随而来的雨

你关闭失眠的窗户,就像企图

把一场雨或一个名字合拢

然而总有一柄忠实的油纸伞

在你的想象中来回走动

在事实中来回走动

 

 

                           梅  

那姓梅的雨翩然而至

把额头抵近我的窗前

大把大把地流泪

问我是否忘掉她了

 

这是城市,人们不再相信爱情

撑一柄伞就足以逃避回忆

我也一样

我学着他们踮起脚尖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

见到路边的屋檐就躲一下

 

然而,我的脸还是湿了

我的心情还是湿了

 

这个月份,这个连石头

都拧得出水来的月份

每年折磨我一次

风把油纸伞吹向一边

我想起了你,你与这场雨同姓

 

记得乡村的麦垛与麦垛之间

我们结伴走过,雨落下来

这群叽叽喳喳的鸟儿

在我们头顶叫着什么

它说它还会来的,在离别之后

在一千年之后

它果真就来了,喊着你的名字

追问我她在哪里

 

 

                          一个人的黄海

一个人悄悄地去看大海

不像游客,却像小偷

(仿佛有什么劣迹怕被发现)

 

海再大,也是不可以分享的

看海最好一个人去

很自私地坐在礁石上

两眼发呆,头脑空白

没有比这更大的孤独了

 

一生中看过许多次海

却从来还没见到:无人的大海

总有那么多人在互相干扰

 

今天终天可以弥补这一遗憾

趁大家都入睡了,我去看海

无人的大海就像另一座大海

看着看着,我甚至忘掉了

自己是一个人,是人类的一员

 

至少,我自己不可能

挡住自己的视野

 

                                 黄海

潮涨,潮落,是大海的呼吸

没有比它更大的肺活量了

胸膛像手风琴一样拉开

而又合拢,可以重复无数遍

大海在不断地模仿自己

 

花开、花谢,是花朵的呼吸

没有比它更小的肺活量

一次深呼吸,构成

花朵的一生。它只需要很少的爱

很少的空气,微不足道的美丽

但如果你是一朵花的话

就会明白:开这么一次

很费劲的

 

我有时挺矛盾:是写一辈子的诗

还是一辈子

只写一首诗?

 

                                      长江的桨声

长江的桨声

为沿岸的芦苇所掩饰

它在波浪之间星星点点地闪烁

混同于野鸭的鸣叫、打在脸上的雨点

以及风对树叶的撩拨

我的面庞又一次湿了

溯流而上,去摸索草从里散布的村庄

它们被平原孕育得鲜嫩

如汁液丰盈的果实,在我舌尖甜润

微弱的灯光彻夜通明

吐露出来都是春天的乳名

摇一摇最近的一棵树

船舱上落满桑椹,水面叮咚作响

采莲的姐妹依次闪过,永远地美丽

又永远地感伤。春天是呼唤不得的

在它回首的瞬间

一切都会老去

雪花覆盖了附近的村落

灯火显得遥远了许多。哦长江

我击水的手势你是否记得

长江的桨声,一朵花的绽开与闭合

我以粗糙的手掌触摸你的笑容

沿岸有成群结队的灯笼移动

我缩回手就失去你:水平复如镜

醒来有大片大片的桑椹滚落

我的脸庞又一次湿了……

 

                                       

                                    乡村之翼

有水车的村庄总是显得活泼一些

我知道什么构成它的翅膀

选择黄昏张开。农夫的睡眠为其阴影笼罩

安详、甜美,梦见山上的清泉和雪

如同农历被掀开后的反光

更明显的是汲水的村姑

头顶瓦罐的身姿使树木年轻

水鸟一日三匝盘旋,提醒着什么

你发现了自己的倒影、那河底的火焰

飘逸的裙裾带有风声

苍老的水车青苔斑驳

木轮辚辚运转,像松动的牙

咬啮着河流及其它的一些什么

在一条看不见的路上,它行驶了很远

它行驶了很远,从植物的根

直至叶子和花朵,从种籽的心跳

直至河畔每一只夜归的灯笼

哦乡村之翼,我们额头留有你的辙痕

即使岁月的手,也很难把一页

隆重的插图翻阅过去

有水车的村庄,即使没有牛羊

没有成群的鸡鸭

却有风景,有真正的牧歌

 

                 

                          南  

穿着新编的草鞋的南方

趟过雨地里的南方

裤腿上沾满新泥的南方

在十字路口踌躇了一会的南方

陌生的南方、熟悉的南方

回忆着你的南方

贴着水面行走的南方

总是很美丽很忧郁的南方

吹口哨的南方

有好多鸟好多树的南方

没有名字的南方

你走后一觉睡去的南方

醒来的南方,苍老的南方

迎面走来的南方

转身离去的南方

雨下了一阵又一阵的南方

我忘不掉的流泪的南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