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件艺术品
张宏杰
祝勇很令人羡慕。起码我很羡慕他。
做为一个男人,他长得很英俊;做为一个出版家,他书做得精致;做为一些文学活动的组织策划者,他交游广阔,长于调动各方面的资源,比如《布老虎散文》的运作,“新散文”概念的推广,都相当成功。做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今年几次给我打电话,不是在天南,就是在海北,都是形胜之地,生活安排得生动活泼。我建议每一个男人都向他学习。
可以想见他是多么繁忙。在做这么多事的情况下,他的文字如此精美,文笔如此漂亮,涉及范围如此之广,不能不更让人佩服他的精力过人、才华横溢。也可见,他在自我定位中,还是最看重、最致力于作家或者说写作者这个身份。我这些年读过许多他在行走中写下的文字,这些文字是那么优雅而灵动。
作为多卷本的《祝勇作品集》中的一部,摆在我面前的这本《帝国创伤》,就是他精心撰结的一部艺术品。
这是一件用细节连缀而成的艺术品。打个比方,这是一幅用碎瓷片拼成的巨大壁画。它把各种似乎毫无关连的东西,比如烟枪和火枪,鸦片和下午茶,下跪与握手,恰到好处地排列在一起,产生了一种特殊效果。
这种特殊效果背后的原因当然是历史深处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深刻和微妙。用祝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历史,从来都是由小事件构成。本书就是一本关注大历史中的小事件的书。它由一系列鸡毛蒜皮的情节构成,试图以一种更加精细的手法,使我们观察到事物内部的联系——那些齿轮与杠杆究竟是怎样联动,并最终推动一台庞大机器的运转,而一粒砂子,怎样在不经意间,使所有的老谋深算泡汤。”
是的,历史之车的方向,有时会因一块小石头的巅跛而彻底改变。仅仅从这句话,我们就可以判断这应该是一本好玩的书。我也忝称为“历史读物作家”,平时没事专门负责坐在家里与古书怪书偏僻书为伍。但是这本书里的许多细节,我都不知道。由此可见祝勇用力之勤。
祝勇的打磨功夫也下了很多。这本书许多段落,都是推敲而成。因此,精美的句子笔笔皆是。比如:
“在金银玛瑙的声援下,他们用细巧的技术,将枪杆层层围困,迫使它成为他们的美学代言人”。
这是形容一支烟枪。
“中国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固体,而年轻的英帝国,则具有液体的属性,宜于渗透和扩散。”
这句话多么达意而传神。
当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这样体察乾隆的晚年心境:
“与小斯当东的单薄声音形成对比,乾隆的声音显得平稳、浑浊、世故、松弛和耐心。1793年,乾隆皇帝和他的古老王国一起,到了老谋深算、目空一切的年龄。除了把漫长的人生拖得更长,他不再有任何愿望。这群欲望膨胀、肝火旺盛的英吉利人,在他心里成为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他希望尽快体面地把他们打发走。只有与英吉利男孩的交谈是愉快的,它不需要外交辞令,而只是一种天伦之乐,丝毫不会造成体力和精力上的浪费,所以,在乾隆看来,是这个聪颖的孩子,使这次可有可无的无聊会见变得生动有趣。”
祝勇的语言就是这样准确、精致、出人意料而又曲达深意。这本书也是一本泛着崇光异彩的语言之河。
作者的一些结论,看似突兀而违反常识。细想却不无道理,甚至精彩无比。比如说,“我们常说,中国的国门被外国人打开,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正是中国人打开了西方的国门,中国人炮制了全球化的格局,却在全球化的天罗地网中无所适从”。可不是,全球化的大门正是郑和他们无意中阴差阳错打开的。而我们自己却很少注意到这一点。
应该说,这本书是一件艺术品,值得一些历史爱好者闲来无事,细细摩挲。
(张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