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的画梦(一)


  (2009与爷爷在他的故宫画展上)    

                      张仃的画梦(一)

                                     祝勇

 

                                      

 

在延安,胡考与张仃在一起谈话,胡考问张仃:“如果全国解放了,你去干什么?”张仃回答他:“找了一个地方,种几亩地,然后,画画。”

OO七年深冬,我坐在黄苗子先生的客厅里,听他谈到这段往事时,我们都哑然失笑。这是爷爷说的话,没有第二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爷爷在六十多年前就开始奉行简单主义的人生准则,但历史的各种变局,令他应接不暇,为这个看似简单的目标,爷爷差不多付出一生的努力。

这句话,应该是胡考告诉苗子先生的。六十多年过去了,我想,连爷爷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是一个无比简单的人,简单到只剩下画,此外,他的大脑中一无所有,包括他的个人史。有时我们当着他的面,讲他的荒唐事,笑得我们前仰后合,他却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对我们的幸灾乐祸不屑一顾。常常要借助我们的提醒,他的个人回忆才能得以施展。

有时,奶奶给他讲他的故事,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循循善诱。

爷爷并非患有健忘症。我在山里陪爷爷住时,有时外出,很晚才回来,爷爷则会坐在客厅里固执地等我。等我回来,他才肯上楼去睡。

别人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楚。谁也骗不了他。他只是对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

所谓遗忘,皆归因于记忆的选择性。记忆是挑剔的,喜欢挑肥拣瘦,并非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我们能记住什么,取决于我们希望记住什么。通常情况下,记忆是本着趋利避害这一世间普遍原则选择事件的。也就是说,那些对自己有利的记忆常常受到鼓励,它们常常如同银行里的存款,在必要的时候被连本带利一起动用,甚至挪用。无数夸大其词的回忆怪胎就这样应运而生。于是,那位夜访钱锺书先生的魔鬼断言:“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1]对于记忆的嫁接性质,魔鬼了如指掌。爷爷同样对此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他很少去回忆,他在文章里只谈艺术,对个人的往昔守口如瓶。这使我们了解这位世纪老人的个人史制造了难度。

关于他自己,他并不比别人更清楚。

他更像一个旁观者。点燃一根火柴,看它慢慢燃烧,直至熄灭。

或许,他记忆里只有火光。

不要问他与画画无关的事情。

他只想安静地画画。六十多年前,他就向胡考宣布了这一点。这一信念一生未变。他为此四处奔波,北平——上海——榆林——延安——北京,绕了一大圈。他越努力,就越是远离他最初的幻想。

痴迷、悲愤、惶然、眷恋——他的经历,以笔黑的形式,层层叠叠地,涂进他的画里。

这位东北老人的憨朴,以及,银狐般的机智。

此外,他一无所知。

他的口头语:“想不起来了。”

遗忘本身已经证明了经历的无足轻重。但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是重要的。

我们必须像考古一样,把所有与他发生过勾连的零散岁月,一点点清理出来。

 

 

我有时觉得,爷爷从一开始被置身一个巨大的悖论中。他想画画,为艺术献身,但这个梦想在时代的伤口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在他眼里,艺术内部埋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要吞噬他的全部热情。他对艺术的热衷和对艺术的鄙视纠结在一起,让他心神不宁。似乎他从事艺术,正是为了唾弃它的。

救国。不是政治宣言,是一个求生者的本能反应。

像《义勇军进行曲》唱的:“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后来,黄苗子先生在论及爷爷的老师张光宇时写道:“战火和政治逆流,就是这样把一个……画家,从一个幻想的象牙之塔中赶出来,逐渐改造成一个为祖国为人民而拿起笔杆的民主战士。”[2]

或许,这是时代强加给艺术家的规定性成长。

OO七年春天,我在北京万荷堂的桃树下与黄永玉谈论那代人。他讲到郁风。那时,郁风,那个话多的老太太,刚刚离世。她一生快乐,所以我们也无须为她的离去哭哭啼啼。黄永玉开她的玩笑,说她贪小便宜……他问我能不能写,我说,能写,写出来,她将更可爱。他说到她年轻时代,后来,写在文章里:

“纯粹的艺术固然大有搞头,但对于郁风这位坐不住的大家闺秀肯定不能满足。不知什么机缘,她混上了张光宇、叶浅予为首的漫画界那一个凝聚生动的梁山水泊。

“当时这一帮人都不算老,在《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杂志为中心的圈子里,艺术表现上模仿着外国漫画,而以批评时弊为己任。成员天才横溢,大多是出身于底层社会之失学青年,张乐平、叶浅予画广告,张文元画民间油漆马桶澡盆。至如陆志庠念过苏州美专,郁风之念过中大美术系,叶浅予念过短时期的光华大学,蔡若虹念过上海美专,那简直是正统中之正统,凤毛麟角之凤毛麟角了。

“这一群横空出世风格各异的漫画家使出的招数,既非任伯年吴昌硕的门墙,当然更不是徐悲鸿和刘海粟的庙堂。倒是跟鲁迅先生创导、关心的木刻艺术的命运走到一起。抗日战争一开始,进步的文化界流行了一个艺术概念:‘漫、木’,指的就是漫画和木刻这两个紧贴着现实大义的艺术群体。”[3]

爷爷无疑是其中一员。是我的疏忽,怎么从来不曾向郁风打探爷爷年轻时的消息。

何况郁风那么爱说话,一定中计,揭爷爷老底。黄永玉送她一幅画,画一只鹦鹉,旁题:“鸟是好鸟,就是话多。”

但她有自己的原则立场。江青四十年代在上海对她说的私房话,她致死未讲。决定她是否能够守口如瓶的,不是江青的荣辱沉浮,是自己的原则,打死打不死都不说,令人肃然起敬。

许多人都是从“漫、木”中找到自己的路。爷爷是漫画,黄永玉是木刻。

爷爷起步于漫画,在延安、乃至建国时期,又搞实用美术,为新中国设计国徽,后来作中央工艺美院院长,离他的画画梦,似乎越来越远。1949年,开国大典前,作为开国大典总美术师的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远处眺望,他会想到什么?是否,与国家的梦想相比,个人的梦想显得无足轻重?

直到晚年,他才能摆下画案,安心画画。

是前者否定了后者,还是后者否定了前者?

或者,两者根本就没有区别?

花非花,雾非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