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也许不高兴
时间: 2009年03月26日 来源: 南方周末
从1985年至今,陈子善发现、鉴定的张爱玲作品共计有20篇左右,他最想不通的是大陆至今没有开张爱玲的研讨会
□受访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采访本报记者张英实习生刘旭彬
张爱玲对我先恼后承认
1994年,我意外接到台湾皇冠出版社寄来的《对照记》,信封上写了一句话,上面写着“张爱玲女士嘱寄”。
1985年,我在图书馆的民国时期报刊上查阅周作人的文章时,无意在1951年11月的《亦报》上看到署名“梁京”的中篇小说连载《小艾》。之前,我在张爱玲研究专家水晶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中得知,“梁京”是张爱玲惟一的笔名。对此,张爱玲也承认这一点。但《小艾》无论是张爱玲出版的作品集,还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和水晶的著作都没有提过这篇小说。后来,我把复印的《小艾》寄给香港《明报月刊》的黄俊东,他是张爱玲散文集《张看》的责任编辑,和张爱玲有过通信来往。
1987年1月,《明报月刊》刊发《小艾》和我写的发现短文,海内外反响热烈。台湾《联合报》全文转载,内地也有单行本出现,香港出现盗版。
对张爱玲来说,我发现的这些作品未必是最好的。因此,对我挖掘的这些早期作品,张爱玲的态度很微妙。我发现的一些张爱玲的作品,提供给社会以后,张爱玲本人不一定会高兴,但对于我们这些文学研究者来说,这些文章的发现对张爱玲研究很有意义。
《小艾》在《明报月刊》上发表后,张爱玲也在两篇文章里对此作出回应,她不满意这个作品,嫌它不成熟,所以故意把它遗忘了,加上后来香港还出现了盗版,她对我的挖掘工作也不是很高兴。
张爱玲在1988年的《续集》序中特意提到,“前些日子有人将埋藏多年的旧作《小艾》发掘出来,分别在台港两地刊载,事先连我本人都不知情。听说《小艾》在香港公开以单行本出版,用的不是原来笔名梁京,却理直气壮地擅用我的本名。事实上,我的确收到几位出版商寄来的预支版税和合约,只好原璧奉还,一则非常不喜欢这篇小说,更不喜欢以《小艾》名字单独出现,本人还在好好地过日子,只是写得较少,却先后有人将我的作品视为公产,随意发表出书,居然悼棒责备我不应发表自己的旧作,反而侵犯了他的权利。”但是她后来又认可了我的工作,她同意皇冠出版《小艾》的改定稿《余韵》,同意港台报刊接连发表我发现的文章,我搜集的包括《罗兰观感》、《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被窝》等文章,后来都收在《对照记》里面。这说明她承认我的发现,如果她对这几篇散文不满意,她可以要求不收。
最让我得意的是她的处女作《不幸的她》,这是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时写的,发表在1932年刊《凤藻》总第12期上。这篇小说很短,只有1400字,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向往自由,为追求独立的生活在四处漂泊中对童年友情深切的怀念。在文章前,编辑还特意说明作者张爱玲是初一的学生。
《国光》创刊号发表了《牛》和另三篇书评,分别是《读书报告》、《书评》、《书籍介绍》。后来,张爱玲又在《国光》上发表了小说《霸王别姬》和其他散文、漫画作品。
在我发现《牛》和《霸王别姬》之前,张爱玲被研究者公认的处女作是《天才梦》。《牛》和《霸王别姬》打破了这个结论。后来,我又在《凤藻》上发现了张爱玲写的散文《迟暮》、《秋雨》、《心愿》、《牧羊者素描》、《论卡通之前途》等。最有意思的是,在1937年的年刊上,刊登了张爱玲和另外34位同学的毕业照片。作为毕业班的学生,张爱玲参与了这期杂志的编务工作,她的身份是美术助理。在一道问答题里,张爱玲说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叉烧炒饭”,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怕的是“死”,最恨的是“一个有天才的女人突然结婚”,说自己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自己的拿手好戏是“绘画”。
此外,我还在1942年的《西风月刊》上找到了张爱玲的翻译处女作《谑而虐》,发表在“西书摘译”栏目里。
《忆西风》是张爱玲的绝笔,也就是张爱玲生前最后一篇作品。她在文章中回忆了当年以散文《天才梦》应征参加上海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结果是她最后得了名誉奖第三名,在名誉奖前面还有第一名到第十名,也就是说她只得到了第十三名。张爱玲很不服气,晚年的这篇文章当中就专门谈这件事,她认为第一名的字数远远超过规定的字数500字,却拿了第一名,显然是不公正的。但实际上,第一名并没有超过规定的5000字,是张爱玲自己搞错了,她只写了500字。这不是很有趣吗?好在当时的评委也认可她的才华,给了她一个名誉奖。
电影《不了情》票房很好,观众评价也高,当时的报纸发了很多报道和影评。张爱玲后来把剧本改成了中篇小说《多少恨》。时间过了多年,一直没有《不了情》的下落。上个世纪70年代,当《多少恨》重新在台湾发表的时候,张爱玲写了一个前言说,《不了情》可能找不到了。
后来,有香港的研究者到北京电影资料馆找《不了情》,也没有什么结果。我没想到的是,四年前,广州一家影像公司出版了一套中国早期电影,其中就有《不了情》。我喜出望外,后来根据电影对白把剧本整理出来了。此前,张爱玲的《太太万岁》和她在香港写的电影《一曲难忘》,也是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整理出来的。4年前,北京学者吴福辉和他的博士生李楠在研究上世纪40年代的小报时,发现了张爱玲的《郁金香》。这部写于1947年的小说近一万字。他们找我鉴定,我看了以后,确认它是张爱玲的作品。
对《十八春》张爱玲其实不满意,后来把它改写成了《半生缘》。《郁金香》和《小团圆》也是这样,她写的作品,如果不是很满意,她宁可把手稿放在一边。1995年,张爱玲去世以后,朋友在她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些手稿,这几年出版的《同学少年都不贱》、《郁金香》和《小团圆》,都是版权人在她的遗物里整理出来的。还有些文章是她真的忘记了,比如她的《姑姑语录》。张爱玲后来回应研究者说,“这个文章我忘记了,本来我应该收在《流言》里面的。”《姑姑语录》写得很好的,她和姑姑的关系也很好,她没有理由把这篇文章故意遗忘。
我曾经看到一个材料,胡兰成1944年去武汉办报,当时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要出张爱玲的作品集。从某种意义上讲,张本人是认可这本书的,等于胡兰成帮她做宣传嘛,而且已经有定价。但奇怪的是,广告里提到的这本书一直没有看到。我不知道书是不是出版过。
张爱玲作品在内地的出版,开始的时候是被迫的。出版社找到柯灵,柯灵找到她的姑姑,然后她的姑姑给她写信,不断地说服,最后她才同意大陆出版她的作品。张爱玲的姑夫曾经跟我说过,张爱玲对于大陆第一次印出来的那个作品集不是十分满意的,原因是纸张不好和错别字。
到现在为止,张爱玲的作品在大陆没有正式版本的是《秧歌》和《赤地之恋》。出版主管部门没有明确下令不能出,但出版社谁都不敢去碰。在张爱玲去世以后,有书商冒用大连出版社的名义出了删节盗版本。胡兰成株连了张爱玲?
1995年张爱玲去世,在海内外引发了张爱玲热。学术界从对她的纪念到举办学术研讨会,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张爱玲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到现在为止,张爱玲研究学术会已经在美国开过,在香港、台湾也开过,就差大陆没有开。
两年前,我工作的华东师范大学承办的张爱玲研讨会,本来已经通过了有关部门的审批,学校拨了经费,海内外的学者也请了,他们的文章也写好了,都已经打印成册了,结果被迫取消了。
到现在为止,张爱玲还在受胡兰成的影响。电视剧《她从海上来》被改成了《上海往事》,张爱玲的名字也被改了。我们举办张爱玲研讨会已经费了苦心了,为避开抗战胜利60周年,从2005年推到2006年,结果还是没有办法。
一开始是南京的一位老先生发难,他在台湾报纸上看到的上海张爱玲研讨会的报道,老先生一看就不高兴了,他认为这个张爱玲是汉奸胡兰成的老婆,怎么能在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纪念汉奸的老婆。后来他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上海一位老作家,后来这封信到了王元化那里。王元化先生没有把这个信转到更高的部门,他找到我们表达了两点意见:一、这个学术研讨会还是可以开的。二、既然有人反映,建议我们的会适当延期。所以我们延迟到了2006年,实际上也尊重了王先生的意见。
本来我们认为这个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但是没想到这两位老作家通过渠道反映到北京,先是中宣部过问起这个事情,上海宣传部说:“上面有意见了,你这个会不能开了。”这是什么逻辑?你说汉奸的老婆不能纪念,那汉奸的哥哥能不能纪念,鲁迅是汉奸周作人的哥哥,周作人是比胡兰成更大的汉奸,怎么可以开研讨会?你可以批评,但是你不能阻止研究。
政府部门当时给我们的意见很微妙:一、2005年不宜召开这个会。按照中国的传统一个作家去世逢5逢10大年纪念,没有小年纪念的。那你每年都要纪念吗?张爱玲也没有伟大到这个程度。二、以后要是召开要重新申请。我们就重新申请,让学校往上报名单,他们审查与会人士的名单。同时上报教育部,因为教育部说开国际性的学术大会应该备案。
后来,《瞭望》杂志有一篇文章,叫做《一个不值得肯定的作家》,理由也是张爱玲和胡兰成。所以这个会流产以后,台湾、香港、新加坡的报纸就报道说“张爱玲被胡兰成连累了”。
我认为,这个会开得不好你可以批评,但是你不能阻止这个会。而且这个会议的与会者都是海内外的著名学者,人家会场定好、机票买好,临出发前说不能来了,还有海外报纸的报道,硬是把学术扯上了政治,张爱玲就是一个作家啊,这对我们国家的形象和改革开放有好处吗?
现在张爱玲成为了潮流,白领也好小资也好,他们也只是看到了张爱玲的某一个点,张爱玲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世界,但他们只是看到了其中的某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