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是化解危机唯一出路


 

  作者与经济学家魏加宁(左)对话后合影

  

内外泡沫同时破裂:危机背后的失衡

 

    朱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对当前危机形势的正确认识,无疑是对症下药的关键。但这往往有一个由浅入深的动态过程。作为研究宏观经济、金融以及危机管理的经济学家,对这次危机的成因,您更侧重于怎样的判断?

    魏加宁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宏观经济部副部长、研究员)关于当下危机的原因,目前有很多种判断,我谈点个人的看法。

    咱们国研中心有一个企业家调查系统,2007年末在开会的时候,许多企业家表示自己稀里糊涂就赚了钱,我说这是经济泡沫的典型特征;200811月又开会时,情况恰好相反,许多企业家反映,这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钱赚,需求急剧萎缩,这是泡沫破裂的典型特征。泡沫破裂时,从流动性过剩到流动性紧缩,几乎是一夜之间的突变。

2008年的中国经济之所以发生如此迅速的变化,原因在于两个泡沫同时破裂:一个是外部经济泡沫,首先是美国房地产泡沫开始破裂,引爆了美国的金融泡沫破裂,导致金融危机之后,又引发了欧洲的房地产泡沫破裂……另一个是国内泡沫的破裂,其实最早破裂的是普洱茶,20076月普洱茶突然价格暴跌。接着股市价格暴跌,然后是房地产价格开始松动。国内、国外两个泡沫碰头,导致需求急剧萎缩,尤其是9月份之后,令很多人措手不及。这是经济泡沫破裂的一个典型症状。

    朱敏:泡沫毕竟还只是一种现象,两个泡沫同时破裂的背后,本质是什么?经济形势急转直下,应当采取何种对策方能标本兼治?

    魏加宁:这次金融危机的背景里面,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前不久,吴敬琏老师在北京国际金融论坛上就把更深层的原因说得很清楚:美国是高消费/低储蓄而出现的泡沫,中国则是高储蓄/低消费、用大量出口来支撑美国的高消费。这样一个失衡的状态,最终导致两个泡沫同时破裂,使得当前经济形势剧变。
   
关于对策,国内目前存在着两种意见。一派意见主张调整,认为中国经济深层次的问题就是结构失衡,包括内外结构失衡,投资与消费的结构失衡,产业结构失衡,地区结构失衡。这就需要调整结构。而以往经济增长很快的时候,根本调不动,只有经济走下坡路的时候,才有这种调整的压力和动力。
   
另一派意见主张扩大内需。主要是担心调整过度,导致经济增长速度下滑太快,忧虑刹车容易,启动难

    我是第三种意见,主张一手抓结构调整,一手抓扩大内需。但是,无论是结构调整还是扩大内需,都需要依靠改革。

 

路径依赖:要素价格扭曲实现的高速增长

 

    魏加宁:总的来说,有四个因素决定着我们必须调整结构。

    先看长期因素。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发展模式,主要是依靠要素价格扭曲实现的高速增长。首先,土地价格人为地被地方政府压低了;然后,劳动力被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压低了;接着,资金的价格被中央银行压低了;最后,资源的价格被中央政府压低了,即价格管制。环境的价格实际上也被压低了,因为环保力度不够。

    但是,目前所有这些要素价格都在发生变化。土地如果真正流转起来的话,价格应该是上升的;劳动力价格,随着人口老龄化也会逐步上升;资金的价格随着利率市场化和人民币升值,也将逐步上升;资源价格也会上升,将会征收资源税;此外,随着环保力度的加强,环境的价格也会上升。当这些要素价格都在上升时,依靠要素价格扭曲实现的快速发展模式,依靠隐性优惠政策的发展模式,就会难以为继。

    朱敏:我们一度引以为傲的中国优势,或者叫中国竞争力,首先靠的就是这种大量的隐性的优惠政策。靠政府的要素补贴,补贴到出口环节,实际补贴给了外国的消费者。

    魏加宁:对,现在这种模式已经走到尽头,需要进行一个调整。所以从长期来看,有一个调整的要求或压力。

    再有一个因素就是周期的压力。就是从经济周期来看,改革开放30年来,每一次经济过热之后国家都有一次整顿和调整。而这一次,从2003年开始有些经济学家就提出过热的问题,但是真正的调整实际上是从2007年物价上涨以后才开始的。本来应是逆周期调整,因为姗姗来迟,最终变成了顺周期调整。这也是20089月以来经济增长大幅下滑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三个因素就是来自外部的压力。美国的泡沫破裂,金融危机后导致需求萎缩,外部的萎缩影响到中国的出口,从而迫使中国经济要进行调整。

    第四个因素就是国内泡沫的破裂。从短期来看,国内的泡沫破裂也构成了调整的压力。

    在这种形势下,抓扩大内需,目的是要缓冲调整的冲击力,否则,冲击力太大,调整过度,就可能很长时间上不来。

 

调整结构和扩大内需都必须依靠改革

 

    魏加宁:在这里,我还要强调一点,就中国经济当前情况下,无论是调整结构还是扩大内需,都必须依靠改革。

    现在很多人认为靠扩大内需就能解决问题,但我认为一定要正确、全面地吸取1998年抵御亚洲金融危机时的经验教训。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使得国内经济增长幅度出现下滑,1998年启动扩大内需政策,但实际上从1999年开始,中央政府的重点就转移到改革方面了。
   
当时的改革,一是中央作出了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的重要决定,当时的国家经贸委还提出了国有企业三年脱困的目标。二是促进民营企业的发展,赋予民营企业以外贸出口权(此前民营企业产品都须卖给国有贸易公司,然后才能出口);国家经贸委还成立了中小企业司,促进中小企业的发展。三是实行住房体制改革,停止福利分房,从而启动了房地产市场。这一轮中国经济起飞实际上房地产起了很大作用。四是国有商业银行改革,当时成立了四家资产管理公司,剥离了1.4万亿的不良资产,国有银行的包袱解除。五是社会保障制度改革,成立了全国社保基金,最先从辽宁开始进行改革试点。

    这样,通过一系列的改革,加上一揽子刺激内需的政策,才带动了中国经济从2001年出现拐点,2003年以后连续5年实现10%以上的高速增长。所以我们一定要全面、正确的总结这段历史经验。

    朱敏:能不能这样说,当时的扩大内需有些种瓜得豆的意味?真正的内需并没有拉动,而是扭向了一个出口拉动经济的形势?

    魏加宁:可以说也有这一方面因素,但更多的并非如此。比如住房改革、民营企业出口权等,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这次改革确实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因此,我一再强调要在改革上面下足措施。

 

加快建立健全两张网是万全之策

 

    朱敏:具体而言,今后的改革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才能达到综合疏导的效果?

    魏加宁:应对金融危机冲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加固金融安全网。金融安全网有三大支柱,首先是审慎监管的监管体系,即银监会;其次是拥有最后贷款人功能的中央银行,即人民银行;还有就是保护中小存款人利益、防范系统性风险的存款保险机构,现在中国还没有。你看这次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立即把存款保险从20万美元提高到25万美元,加固存款保险制度;然后是德国,实行全额保险;澳大利亚也宣布在三年之内实行全额保险;科威特也对存款进行担保。大家纷纷这样做,而我国到现在没有建立存款保险制度。所以,这是中国金融安全网的一个很大的漏洞。
   
第二件事,是要加强社会安全网的建设,也就是社会保障。因为要调整,就会有部分企业倒闭,有倒闭就会有失业。

    朱敏:据反映,广州火车站现在就已经有点像春运了。

    魏加宁:那么多失业民工提前返乡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社会保险、养老保险都带不走,社保没有全国联网,它不能跨省漫游,这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民工退保,只能退自己交的那部分,企业交的部分带不走。

    朱敏:社保迟迟没有全国联网,原因在哪里?

    魏加宁:这涉及到统筹地方之间、尤其是富裕区域和落后区域的利益平衡问题。像富裕的广东省,省内之间的发展都不平衡,社保水平也不一样,更不用说省际之间的问题。富裕地区不愿背起外来人员的穷包袱,贫穷地区也没有能力解决那么多人的保障问题。

    所以说,与其把钱砸到项目里,铺路架桥,还不如加强社会安全网建设。基础建设还是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因为获益的是国有大型企业,而民营中小企业很难分到一杯羹。失业人员生活没有保障,没有吃,没有住,就会产生许多社会问题,带来诸多不稳定。
   
现在的情况是,危机一来地方政府首先先救企业,这是不对的。市场条件下,企业生死都是市场决定的,政府去救企业,企业就没有了效率,更会产生很大的依赖性和道德风险。
   
朱敏:这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思维,保一时不保长久,解决不了企业的发展问题。
   
魏加宁:企业经营不符合市场规律就会倒闭,关键还要看有多少企业新生。而政府要解决的是企业破产后,失业的工人要有饭吃,要有社会保障,他就不会影响社会稳定。所以当务之急是加固社会安全网,中央政府要加大投入。政府资金投在这儿,才真正是解决民生问题。
   
第三件事,就是要扶持中小企业,建立一整套的为中小企业服务的金融服务体系。包括,政府首先建立为中小企业服务的政策性银行,中国至今没有一家。然后是成立小额贷款公司,把地下钱庄暗翻明,使之规范化,变成民营的中小银行。成立担保公司、互助合作社等等,可以探讨多样化的金融服务模式,来扶持中小企业的发展。

 

财税政策要有效,必须突破制度性障碍

 

魏加宁:第四件事,是财税改革,即增值税转型。它一方面可以起到减税的作用,另一方面可以鼓励企业设备更新。现在中央正在做,估计要减税1200亿元,对此应该给予积极的评价。目前这种经济环境下,减税是一个首选的政策,它比增加支出更有意义和效率。这是学者们的共识。
   
除此之外,个人所得税能不能以家庭为单位出现。其实国外就是这样的政策,有两方面好处:一可以减税,有抚养人口就可以减少税收,减轻家庭负担;二可以减轻就业压力,夫妻没有必要两个人都去工作,妻子可以在家照顾家庭。因为减税的时候把抚养人口的部分剔除了,然后家庭赋税的压力大大减小。

    第五件事,是理顺资源价格,包括征收燃油税。像燃油税问题已经争论了14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推出,就是因为油价在不断地上涨,担心消费者承受不起,现在油价下来,推出正是时机。燃油税也可以说是费改税,可能把养路费、过桥费并到里面,这样的好处是鼓励买车,但不鼓励用车。以前只要买车开不开都要缴费,现在是不开就不用缴费,趋于合理。
   
第六件事,就是允许地方政府发债来推动地方财政制度改革。我有四项理由主张地方发债。

    理由一,基础设施建设一般是地方政府在落实,而用于建设的资金往往来源于上代人或上几代人,基建项目的周期都比较长,数年建成之后,往往是下代人甚至下几代人去享受,这样就存在一种代际之间的不公平。所以,允许地方政府发债就可以解决代际之间的不公平问题,后人享用应该由后人去还债。
   
理由二,即使中央不允许地方政府发债,实际上许多地方政府依然拥有各种形式的隐形债务。这个隐形债务看不见,摸不着,无法计算,风险无法控制,无法管理。它和地下金融是同样道理,所以我主张暗翻明”……
   
朱敏:
确实有些地方政府存在资不抵债的情况,越是西部地区、越是贫穷地区,就越是负债多,从这个角度看,明着发债的确要比暗着发债强。

    魏加宁:对。关于地方发债,第三个理由,就是它比银行贷款要有很多好处。现在基建项目都是靠银行贷款,最近实施的“4万亿投资,地方政府肯定会找上银行,理由就是银行必须贷款支持地方建设。中央有精神指明就是拉动内需,而银行只能放贷,没有挡箭牌,所以,地方用钱就不用担心效益好坏,而银行的风险就加大。
   
如果发债,可以有四个约束环节:首先,地方发债必须要经过当地人大审批,各国都是如此。其次,中央政府把关,可以把不符合要求的项目先行挡下。第三,就是信用评级机构的作用。第四道约束机制是投资者,包括商业银行,可以自主决策,有利可图就买,认为风险过大就可以不买。这种约束是市场化的,投资者拥有完全的主动权。

    朱敏:这种债券是全国互通性的,还是只能买本地的?
   
魏加宁:没有限制。但一般当地老百姓更了解当地的状况,比如,北京修地铁,北京的老百姓容易知道效益如何,当地的媒体对项目更清楚。如果搞成形象工程之类的项目,当地的百姓肯定不会买单。所以,地方发债对项目的约束更强,比银行贷款的风险更小一些。
   
第四个理由,就是地方发债比国债项目更注意效益。国债项目都是国家发改委批准,地方报项目的时候,没有效益的项目也要上,毕竟可以拉动当时的GDP。 一般都是先把钱要到手再说,项目建成以后实际的效益如何,地方政府不关心,中央部门也不关心。
   
我们在地方调研时发现过这种问题,国债项目建完之后就荒废起来。因此1998年以来的国债项目很值得去考察。

    朱敏:说白了,以后地方项目建设不能再都找中央政府买单,应该谁享用谁付费。

 

以理性的思维看待当前的危机

 

    魏加宁:目前,国内外对这次经济危机的持续时间有三种看法:一是V字型,即一两年之内见底反弹,短期内可以很快复苏;二是U字型,即三到五年的时间,有个调整期;三是L型,即调整时间很长,可能十年或更漫长……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年日本就是典型的例子。我们曾经一再提醒要注意泡沫经济的危险性,是因为泡沫经济只有破灭之后才能知道有多危险。
   
朱敏:泡沫是相似的,但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日本不尽一致,可能中国的情况比日本更复杂、风险更大?
   
魏加宁:对。就像刚才所说的两张网,日本当年有存款保险制度,所以调整了一下就稳住了危机;再一方面,十年经济不景气,工人失业,但有社会安全网健全,所以日本没有出现社会动荡。因此,政府当务之急是把安全网建立起来,而不是光搞项目投资。

    朱敏:形势不可谓没有看准,恐怕还是认为建安全网不能解决眼前之需,立项更能稳住现状,以保短时不出大问题。

    魏加宁:关键是思路,还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搞项目多少资金都舍得,但建安全网这种看不见的工程就不舍得投钱了,因为不体现政绩。现在,回头看看朱镕基总理当年社保方面所做的改革是高瞻远瞩的,只是后续政策没有继续推进。

 

当务之急不是抄底”“挖坑,而是筑堤

 

魏加宁:在政策上,我们还要有一个反思。理论上讲,宏观经济过热,要紧缩货币政策来抑制过热,冷的时候应当用扩张的财政政策来启动经济。但现在发现一个悖论,热的时候一紧缩货币,首先受到打击的是民营企业、中小企业,冷的时候一上项目,往往收益的首先是国有企业、大型企业。长期这样下去,经济实体会分化,大的国企越来越好,民营中小企业越来越困难。

    这种悖论的产生,还是由于调控方式有问题。我们紧缩货币的时候是靠贷款规模控制,不是靠利率,因此首先控制住了对中小企业的贷款;如果是用利率手段的话,看起来是一刀切,但是有效益的项目,不管大小企业都可以贷款。

    朱敏:对出口退税和人民币升值应当怎么看?

    魏加宁:有两个问题要看到。一个是此次美国及全球经济下滑,是需求没有了,而非价格的问题。不像亚洲金融危机,当时需求还在,美国经济正强盛,别国在贬值,我们不贬就出现价格竞争的问题。再一个是中国长期的发展方式要转变,继续靠出口补贴、人民币汇率低估,等于把福利补贴给了外国的消费者。所以现在又回头捡起出口政策和汇率政策,用过去的办法来应对危机,可能是有问题的。有专家讲,与其补贴给出口企业,为什么不补贴给农民呢。农民有了收入就可以扩大内需啊。我们总是提要转变发展方式,但真正到应急的时候,就把它扔到一边了。

    我认为,金融海啸来的时候,当务之急不是出海抄底(收购),也不是内部挖坑蓄水(扩大内需),来不及了。重要的是筑防波堤,筑金融安全网、建社会安全网,先保住自己安全是首要问题。

    朱敏:这个对海啸的比喻很贴切。当前中国处于对外贸易和地产消费的低迷期,尝试以巨额固定资产投资的方式刺激内需,或可保一时的GDP,然而,假如美国经济未来两三年迟迟走不出衰退阴影,中国经济的支撑点会在哪里?

    魏加宁:这是最令人担心的。现在国库还算殷实,一旦大规模的资金投入,没能产生良好的效应,到时钱也花完了,那会是非常可怕的。

    因此,不能不提的是垄断部门的改革问题,尤其是铁路的改革问题。“4万亿很大程度上将投入铁路,问题是铁路体制最落后,政企合一,它带动不了民间资本。所以要依靠改革,带动民间资本,政府就可以投入很少的钱解决很大的问题。(对话于2008年11月21日下午。由张新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