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质量


 

 夜色的质量

                                        古清生

 

夜读之后,准备入眠,空旷而持久的夜,忽然有些重量,那扇陈旧的透明胶粘着玻璃裂痕的窗外,夜有纯正的黑。灯已经关闭,因为窗的缘故,我感觉纯正的黑、有质量的夜色,是正方形的,从森林的上空压下来。

芦席补一层蓝塑料薄膜隔起的阁楼上,鼠,夜生活的动物开始躁动,它们漫步,或者奔跑。我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正如它们习惯我的存在。夜给了生活一个舞台,诸些生物,籍着夜的美丽,纯正的黑色的美丽,开始新生活的一天。

笼罩在夜色的窗外,一片巴山冷杉林,仿佛它们制造释出了夜色。梅花鹿从森林穿过的时候,枝丫的声音残酷地划破夜,给凝重的正方形夜色刻下几道印痕。

风死了。一个长足奔走的风死了,呼号的风死了,正方形的夜色,寂廖而沉甸甸地压在森林上方。或者,一个生命迟暮的风缓缓踱过,它在某些枝丫上咳嗽一声,扶着枝头小憩片刻,又往前行。也会有年轻的风跑来,把森林都摇动,让夜色惊慌逃逸、流淌,然后穿越带状峡谷,抛下一片寂静。寂静的夜色,也是正方形。我用手电筒的光试图撬动它,但是它太沉,粘度甚高,光受阻而弥散,关闭手电筒之后,被光刺破的夜色骤然合闭。无痕。

森林数以亿计的昆虫,其中的歌手,在正方形的夜色里歌唱。其中可能有我的相识,我们相处平安。大粒大粒的荧火虫,它们携着夏天的冷意,飘逸地滑过光柔的夜色,像滑行在柔质的黑绸缎上。我觉得在荧火虫飞翔令夜色的质感可触,刹那间遐想,把夜切割下来,拼排在白天之上,再行切割与装订,遂成为书本与文字。

但是,一串粗暴的声音降落森林,吸引我下床步及窗前,发现正方形的夜已经解体,夜演化成一个多边体,无边无际地弥漫,契合在峡谷与山峦,森林与河流。夜无限广大,夜色亦失却纯正,森林的一些缝隙透过微蓝的光,那里的夜色渐薄。这是一种扁平的夜色,它与大地牢固焊接,及至森林深处,纯正的黑色方得以保持。

只有推门出去,我偶尔在夜里推门出去,将关在小屋的困倦的夜色释放出去,让它去森林里流浪。屋外的夜色,清凉至冷。有些小风的时候,夜哼起小曲。没有风的时候,站在小屋门前的旷地,抬起头,纯正的黑的夜色消失。立体的夜色,通向宇宙太空,呈深的宝石蓝。蓝夜空上缀着无数晶亮星斗,饱满圆润。穹窿形深的宝石蓝夜空,辽阔深广,如宇宙深邃,我的梦无以抵达。

深的宝石蓝的夜色,有微微甘甜的味道。凉,还有些艾蒿的芬芳。夜淹没了所有的花朵与绿叶,然淹没不了花朵与绿叶的味道,像太平洋淹没不了大陆。我知道夜色比太平洋宽阔和深邃,比我的心和梦辽远。我站在夜色中,托起一片夜色,粘着星光的夜色,它轻盈且柔滑,或因露水而滞涩,或因霜雪而寒冷。夏,夜色被露水打湿受潮,挥手劈砍数下,将夜搅起小片喧哗,待到复归宁静,待到小鸟儿栖落在黎明枝头,啄食潮湿甘润的夜色,几缕霞光如轴,将夜色收卷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