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潮头邂逅


 三、潮头邂逅

    从纪委出来,花嫣凤看到县委门口混乱不堪的一幕:大铁门已经上锁,门里门外由全副武装的县中队值勤。昔日的告状专业户来了,是散兵游勇,坐着的.站粉的都有,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告状者有瘦骨嶙峋满脸楚苦的老人;有抱着小孩、半裸胸脯的妇女;也有满目焦燥、面带愤懑的青壮年男子……告状信是用毛笔写的,有的压在地上.有的挂在胸前,有的背在背后,更有人头顶状子仰望苍弯。他们显得很专业,虽群龙无首,却有条不紊,绝对不做出格的事情,连激烈的言辞都役有。同往常不同的是,那些人几乎全都到了,而且增加了许多新面孔。

    告状就该去法院,拥到这里干什么?分明是在闹本县,是专门操皮!县委也是的,早敦促公检法调查处理,可偏偏久拖不决,把县委门口变成了告状市场,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闹得好多百无聊赖的人们每天到这里看热闹。县委也是的,就不赚民怨沸腾,舆论哗然?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走进了裴可喜的办公室。 

    袭可喜焦虑地向她通报了紧急情况:电厂下岗职工及其家属正向这里出发,以请愿的名义来闹事。据内线提供,是愣娃几个煽动的。

    “愣娃?”

    “对,愣娃。前几年,办企业赚了点钱.后来赔光了.而今是社会闲人.一个危险人物。”

    花嫣凤猜侧着向她通报的目的:让我担当灭火队?转而想:我只是女佣,不是红衣大主教,隔位下加八进不上去,无权处理这样的棘手问题。

    裴可喜说:“你把手头工作全部放下,应付好这场风波,掌握情况并随时汇报。”

    花嫣凤说:“政府出面合适些;再说,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主要负贵人再不出面……”

    “道理很简单嘛.你最合适。另外,我给政府办打过招呼,卫副县长配合配合。”说这话时,裴可喜显得不耐烦了。

    “不行不行,关系得摆正。”花嫣凤知道服从的道理,只好退求其次了。

    “卫县长不是常委,何况,何况……”裴可喜道,“这样吧,他代表政府,你代表县委,你负完全责任。’

    县委主要领导为了立于不败之地,要留二帘子;卢县长成为众矢之的。几个副县长都出外了,学习的学习,出国考察的考察,唯一留下的是卫副县长。

    接到县委的电话后,卫副县长根本不上场,他有充足的理由:“卢县长说了,由我专门负责关系全县三十万民众健康的爱委会工作,其它事情不要过问,我不能把手伸得太长。”而且,他还纠正了称呼,“不要叫卫副县长,我姓卫生,复姓。“

    花嫣凤做了真正的难人.硬着头皮熬过中午。裴可喜本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蝎”的兵法原理,下午三点钟通知花嫣凤,由她出面接待电厂代表。

    代表们陆续进来了,她逐一询问着姓名工作。其中一个,未等询问就说道:“咱自报山门。官名畅民权,绰号份娃,职称是社会闲人。”

    这就是愣娃!一双贼亮娥亮的眼睛中,喷薄出罕见的精明干练和沉着冷静,甚或,还洋溢着不同凡响的才气。花嫣凤觉得这人很面熟,在脑海里仔细搜索,确实没见过,那为什么?她知道答案后,就面燥耳热,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这种时刻,最需要廓清节外之枝,把全部精力集中起来应付事变。她冷静下来,客气地对愣娃说:“你有事情,可以另外约个时间,今天专门谈电厂问题,抱歉得很。”

    说罢,花嫣凤递过一支烟。看起来这是敬客,其实是礼送出境,以愣娃智力.他不会领悟不到。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愣娃伸掌拒绝说,“还没有介绍完呢。我舅爷女婿的小女子丈夫妻哥,是我熟悉不过的至交,他堂弟的伯父就在电厂工作,现在病倒在床,衣食无着,故而委托我来找政府。要不相信,全权委托书就在这里。”说时,愣娃从上衣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一张纸,下方有一红指印。

    花嫣凤嫣然一笑,知道他是个热沾皮,而且是有备而来。对待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冷冻起来。她对七拐八弯地胡拉乱扯不去详究,就不再理会愣娃,鼓励其他人将意见和要求摊开。

    几个人都望着愣娃.愣娃向花嫣凤狡黠地一笑,不等对方制止,就以过份夸张的谦虚说:“谢谢花主任承认了我的合法身份,谢谢花主任允许我代表工人们说话。”

   话归正题时,他以极其严肃极其认真的态度,有理有据地摆出了电厂拍卖过程中的八大向题,并归纳成一大失误三个腐败和五个交叉感染。

   电场拍卖的猫儿腻花嫣凤早已听过,但是都是表面的,见他归纳得如此精当,她几乎要击节称赞。深如汪洋大海难究就里,密如原始森林难窥奥妙的电厂拍卖,竟被他剖析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更对他发言结束时的那一句要将话,花嫣凤真有些哭笑不得。临结束时,愣娃讲了个政治笑话:一九六二年,周恩来访苏期间,赫鲁晓夫说:“我出身工人家庭,你出身封建地主家庭。”周恩来说:“这是最大的不同;咱们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背叛了本阶级。”

    笑话讲完,愣娃又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出身富农,在狗崽子队伍中长大;我还知道,花主任是工人血统。”

    不愧叫愣娃!简直是花打四门,枪头子飘忽不定.叫人没办法招架应付。但是电厂拍卖就像百慕大三角,谁胆大妄为敢于涉足,都会弄得身败名裂,以至于尸骨无存。她同情砸了饭碗的数百名工人,痛恨卢青民良心泯灭。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已,甚或没有了思想,只是个能说会道能行会走的机器人,必须遵从电脑的指令,否则就报废抛弃,另换新的。

    她至今还记得大学时老师说过的一段话:“什么叫知识分子?不是拥有大学文凭就可以妄称妄应,而必须具有三个特征:一,知识的载体和传播者;二,具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不依附权势金钱,能自强自立,自重自爱;三,敢于渎亵神灵,敢于向权威挑战。这是个全称判断,只有三者完全具备,才算真正的知识分子!国外有伽里略、卢梭、伏尔泰……”教师说,“国内更多了,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秉笔直书的齐国太史三兄弟,晋国的董狐,西汉司马迁,值得国人敬重的,更有民初的孙中山、章炳麟、梁启超……”

    “老师.你算不算知识分子?”一个不懂世故的男生问。

    “我?老师自嘲地答道,“我是个小人!”

    老师的观点,花嫣凤未必能全然接受,但是知识分子必备的要点她心领神会,铭刻于胸;对老师无情地自我解剖更由衷佩服。令她不解的是,自己一直敬重老师的道德文章,常把他同章炳麟相提并论,甚或视他为梦中情人,尽管年龄相差三十多岁!这位老师成了她选译男朋友的参照物,高大伟岸的参照物,却自贬为小人!

    为此,她私下请教过老师,老师说:“你要参与社会,不要学我口没遮拦。”

    她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更加糊涂。老师对我关心爱护推心置腹,用心何其良苦也!同时又觉得老师有点两面人味道,道德标准二元化。人都说女人是个谜,男人呀,男人是个更难猜的谜。知识越多,眼障越多.越难以解读。上代人劫难不已.伤痕累累,磨炼久了,难免造成心灵的扭曲。她庆幸自己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生之船在咫风恶浪过后才起锚航行,海面风平浪静,人生一帆风顺,学业功德圆满,仕途一马平川。她并不想做多大的官,更不想捞钱,只求能实现人生价值,无负于平生。

    如今,她被推人矛盾的游涡之中.既不能按照自己的认识和判断处理间题,又不能昧着良心欺驹孤苦无助的工人,更无法回答愣娃事实俱在的通问。她感到气短心促,力衰智喝.不知道怎样才能抢占先机。思考半天,总算找到了理由,花嫣凤诚恳地说:“我相信大家都通情达理,县委知道工人们生活艰难。但是,但是,很多事情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解决的,得有个过程,需要些时间.大家要相信县委,相信政府……”

    “你不要卖‘但是’了.‘但是’是个啥?”

    “卢青民我们不相信。”

    七八个代表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很多人都是长辈,我尊重你们.也理解你们……”花嫣凤想缓和气氛。

    “你不要绕弯子了,请正面回答我们的要求。”代表们再次打断她的话。她被挤在门缝中,要么说不行,要么说行,二者必择其一,没有了斡旋转团的余地。

    但是.‘但是’这个让她遭到训斥的辞汇还得用。要说行,她没有这个权力;说不行,会立马激化矛盾,谈判会立即破裂!辩才到哪里去了?大学时曾三次得过主题辩论会冠军,同窗们戏称她是女诸葛,思想敏捷,立论深远,谈锋轻灵,妙语连珠,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