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箕村


  

  

  

                        
                                      
                                              陈玟龙
  
  

  在广州做过事的人,很少不知道杨箕村的,每当三五成群,不经意谈到杨箕村时,脸上总会露出诡秘的神色,或啧啧两下,或浪笑三声。

  杨箕村有一绰号叫“养鸡村”,但你千万别以为村民是养鸡专业户,只是对略有些谐音的“妓”与“鸡”混为一谈而已。但“妓”与“鸡”并无本质的关联,形象也千差万别,能把二者生拉活扯凑在一起的,也只有民间那些有功夫闲扯的人。封号诸君的想象力令我这个做广告出身的人汗颜不止。

  

                                     
(一)

  久仰杨箕村芳名,却一直无缘亲睹芳容。一日,终于因贪便宜要去杨箕村租屋而居了,作为“斯文人”稍显尴尬了些,但我还是自圆其说:体验生活嘛,本人就差住杨箕村的经历了。

  我租了一套两房一厅,外带厨房厕所,雄居三楼,价钱只是村外同样租屋的二分之一。四楼呢,早已让房东雄居了,一共四层的楼房已有点鹤立鸡群了。一楼、二楼早住满了人,梯道上空挂满了衣、袜、纹胸、内裤、抹布、毛巾、被单等物,如遇新洗的衣物挂上,水珠“滴哒”而下,人走在下面躲躲闪闪像扭秧歌似的。除了第一层用来开店,其余各层都用铁条焊成防盗网罩住,活脱脱一个鸟笼子。小楼每层都由一个大门统一进出,要到我住的房间,需经两道铁门,一道木门,然后才是我的房门。

  杨箕村异常集中,是典型的“城中村”。方圆不到一公里的村落,聚集居住了大约几万人,其中外地人占八成以上。村中小巷密布,小店成市,家家楼下有店,店店生意兴隆。楼接楼,人撞人,抬头一线天,低头二人地——最多只能容二人并行的小巷,到处是人与嗡嗡的人声,到处是店外摊,到处是手持大辊的保安,到处是各式各样的垃圾。

  杨箕村的垃圾少有袋装,多为散弃。烂水果、果皮、纸巾、破袜子、破鞋子、烟盒、烟头、旧报纸、空饭盒、易拉罐、塑料袋、蛋壳、玉米棒子核、玉米棒子皮、香粉盒、口红套、避孕套、口痰、鼻涕、汤水等物相互作用后,分泌一种杨箕村地面特有的沉着色素——灰黑色,以及汗水、馊水、茶水、药水、尿水、矿泉水、香水、口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后,集体发出具有扬箕特色的“扬箕味”。

  成市的店铺上面都是住宅,百分之八十以上由外地人租用,楼与楼之间伸手可握,故称“握手楼”。只要有一家炒辣椒,方圆百米之内都在打喷嚏。尤其到了晚上人流如潮,人声鼎沸,通宵达旦。常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杨箕村的经文如“家书”、“野种”、“真情”、“假币”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且声声入耳,你想睡个安稳觉?没门。如果你惊诧于外面的喧闹想出门看看?你最好戴上帽子,不过不用太厚或太硬的,楼上扔下的大多是使用过的卫生纸、果皮、口痰、烟头、茶水或蟑螂的一根翅膀、老鼠的一条尾巴,或是什么小袋、小套之类、不会太重,断不会砸伤你。当然,帽子款式最好时尚些,比如南瓜帽、足球帽之类。

  每天,伴随这些垃圾和气味向路人行注目礼的,是被人贬称为“鸡”的女人们——这大概是绰号“养鸡村”的来由。

  也有称她们“小姐”的。这些小姐们芳龄十八至三十岁,操不同的口音,着不同显山露水的装束,均在姣好的脸庞上略施粉脂,或在身上洒些自以为香的不知名的水,她们面带神秘的微笑漫步在小街小巷,三三两两,不断地走走停停,用难以言表的心情和几近哀怨的眼睛留意着每一个男人。而正经的男人是不敢正眼看她们的,如果你毫不了解杨箕村,而又热情礼貌地对她们的注目报以正视并微笑的话,你立刻就傻瓜了——她们会快步跟上,贴在你耳旁问:“按摩吗?聊聊天吧?走吧,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号,让你突然明白她的意思后,已来不及措词就已瞠目、结舌、难堪、冒傻了——这时,她会趁机撒娇:“傻冒,没做过?第一次来这里吧?没关系啦!没人知道的……”当你或怒目而视或婉言拒绝或毫不理睬,她便怅然若失地离开,心想:生意跑了。

  她们一直管卖身叫做生意,是真正出血本的“生意人”。

  她们中间,其实不乏五官端正者,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耐看。乍看还好,若一直看下去会越看越乏味。也许是因为自卑,她们对自己的卖相已缺乏自信。女人一旦没有自信也就没了气质,一个没有气质的女人自然不会美丽,既不美丽,也就没有了吸引力,她们的生意,渐渐陷入了恶性循环。

  自卑是纯个人的情绪,每当她们聚在一起时,言语中却带着对顾客们明显的嘲笑和攻击,互相的问候是“今天玩了几头猪?”,就跟见面打招呼“吃了吗”一样自然。她们把嫖客当猪玩,而猪又有什么好玩呢?又臭又笨又丑……但是,一旦新“猪”摇头摆尾地出现,她们会立即改口,尽量温柔地叫“先生”或“老板”,似乎又香又聪明又英俊,而事实上,大凡嫖客,这三样中注定会缺少一样。

                                       (二)

  我住的楼下有一杂货店,是一对湖南夫妻开的,男的姓梁,女的姓吴,男的耳根子软,凡事看女的脸色,女的养尊处优白白胖胖而且姿色婆娑,店名就硬是叫了“吴梁杂货店”。店内从幼教图片到成人性用品,从老鼠药到保健口服液,从弹簧刀到玫瑰花等等等等一应俱全,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红红火火。我平时也与夫妻俩打打招呼,见她店内总有三三两两的小姐,我从不进去,不是怕小姐拉生意,而是怕谈好了不够钱,尴尬。小店的后门与我住房梯口相通,但她从不让我们租客经过她店内后门,租客们总是从店旁的第一道铁门进出。有一次我忘了带外门的钥匙,不得不从她店后门进去,当我走过店铺,小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停下来,感觉背后有几道阴柔的目光在送行,我轻叹一口气,心说:我像嫖客么?那一定是缺少什么了。我有些愤愤然,一出后门就骂“凡荣娼盛!”

  夫妻店右边有一条小巷直通村外,出村便是柏油城中大马路,大路两边高楼林立,路的天空立交桥交错车水马龙暂且不表。

  小店左边七弯八拐后直通杨箕村一个入口,入口处是一家看似国营大公司的门口。由于已是村郊,街面渐渐宽敞,走上这些渐宽的街面,立马就有一种出村和消毒的感觉,空气自由流动,太阳贪婪地晒在楼面上、街面上、车身上、人身上……慢慢地我注意到,在国营公司大门口一段街面上,常常停放一辆辆豪华的轿车、商务面包车和警车,每天都不相同。我总为这家公司担心着,出什么问题了呢?总有官员或警察要查他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月又过去了。公司门前依然排着长龙,这些车来来往往从容不迫。我开始不再担心那家公司了,似乎与它无关,它不过是进入杨箕村的“桥头堡”罢。

    一天傍晚,我下班后走在杨箕村外那条宽街上,一辆银灰色的凌智总跟我步行的速度一样。我诧异地向车里望去,只见两位衣冠整齐的男人端坐车中,齐刷刷把脸转向右边,面带雄性高级动物怀春示爱时特有的温存和低俗男人猥琐尴尬的微笑,警惕而又兴奋的眼睛骨碌碌逐家扫视着右边的店铺。我还发现,邻近两家美容美发店不断有妖艳的小姐走向轿车然后又退了回去,轿车缓缓前行,小姐们走马灯似的如水中的鱼儿,碰一下诱饵便马上游开……我明白了,这是另一个档次的“生意人”在谈生意。

  我快步离开,一拐弯走进杨箕村狭窄昏暗的入口,村内半明的路灯在小巷的深处鬼火般摇曳着,将出入的人影拉得跟拉面似的长,我突然就有了电影里“鬼子进村”的感觉。

  我向灯火处紧走几步。这时,黑暗中有人跟了上来:

  “等一下……”一个女人不大的声音,象是跟熟人说话。

  我心头一紧,放慢了脚步。

  她跟上来,我略微镇定便转身盯住她:“哟西,好漂亮的妞,认识我?”

  “——认识,老板,没想到你是日本人。

  我哭笑不得:“哈哈……你的,在哪里、何的时候见过我?”我继续出洋相。

  “你每天都从这里经过,老板,做什么生意的?”

  我一看便知,这正是一个“小姐”,一只漂亮而又无知的“鸡”。

  “我的,不告诉你”我边走边说。

  她再跟上:“无所谓,老板按摩吗?很便宜的。”

  我来兴趣了,因为我不知道她们的生意到底怎么做,我想知道她们这行的利润空间到底有多大。

  我看看左右无人,放胆便问:“多少钱一夜?”

  她一愣,使劲打量我,然后嘻嘻一笑:“你装的还挺像日本人……五十元,可以陪你长一点时间,但不是一夜。”

  “哦……”我失望了。不是为时间短,而是为她的亏本生意——她根本没有利润。

  我指着她,俨然一副商人派头:“就算五十元一次,你一天能做几次?算你做五次,二百五十元,每天如此,一个月也就七千多块,一年八万元,做十年八十万,而十年后你注定彻底地凋谢,你十年来的衣食住行、保洁保健用品、得病后的治疗等等减去后,最多五十万元,而在越来越富裕的今天,一个中国人一生的健康、幸福、人格至少价值五百万元,你将亏损四百五十万元……”我“哼”一声继续胡说八道:“何况,你根本做不了那么多次,除非机器!”

  她惊呆了,一动不动,半天,才木鸡般吐出三个字:

  “神——经病!”然后摇摇摆摆地走了。

  我“嘿嘿”一声奸笑,给她背影一个飞吻,也摆摆摇摇地回“家”了。

                                       (三)

  我不是英雄,所以能过美人关!我暗自庆幸。

     回到出租屋后,心还“噗嗵噗嗵”的跳得厉害,这又证明我不是正人君子。一个转身,我对着镜子把脸拉得像只拖鞋,压住声音吼道:傻冒!隔壁的“百鸡宴”,你兴奋什么?

  广东人管洗澡叫冲凉,我破例冲了个冷水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往床上一躺,有件东西顶住我的腰,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朋友送我的一本《圣经》,信手翻开,漫不经心地看下去——

  “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我说‘你必须重生’,你不要以为希奇。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是哦?我们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我想着……杨箕村永远像一口煮沸五味的锅,沸腾着翻滚着,世态炎凉,人生百态,“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就这样煎着、熬着。

  一个月后我离开杨箕村再也没去过,现在每当我想起杨箕村那不绝于耳的叫卖声,生意兴隆的小店和灯影里神秘的“小姐”们不停的搜寻,我立马心情索然。她们问男人就像卖花姑娘问“买花儿吧”那样自然,然而在我听来却像是哀号,也像是拷问。

  她们拷问着男人的尊严和良心,拷问着社会的进步与公平,也拷问着自己生命价值的存亡。

  杨箕村,拷问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