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终身读书当成一种宗教
——作家象丑牛答内蒙古电视台记者张阿泉问
小序
二○○八年三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内蒙古作家象丑牛著的“反映晚清时期察哈尔地区历史事件和风物”的长篇巨著《牲人祭》,在全国读书界引起了较为热烈的反响。内蒙古重要报纸媒体《北方新报》对《牲人祭》进行了一百三十九期的小说连载。评论界一致认为,《牲人祭》是内蒙古文坛乃至中国文坛新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生于一九四九年、与新中国同龄的象丑牛是内蒙古大地滋养出来的一代文学骄子,起于垅亩,生活经历完整丰富。近期,他正进行六幕话剧《苏曼殊》的脚本与长篇小说《废墟》的创作。
“为了六十岁不后悔”,是象丑牛提出并践行了的一句经典人生格言。
二○○八年六月,内蒙古电视台记者、首席编导、作家张阿泉对象丑牛先生进行了一次深度专访,特别就“终身读书”问题进行了全面、细致、坦诚、透辟的探讨。
深切知道“左祸”到底给中国文化造成了多大、多深的戕害
张阿泉:十年“文革”,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一场比历代兵燹与战乱更为严酷的文化浩劫,您对这段历史应该有比较深刻的记忆吧?
象丑牛:记得在“文革”初期,全国刮起猛烈的“破四旧”风,许许多多的人家,由几代人、十几代人积攒起来的珍贵藏书,残酷地被红卫兵、造反派抄走,一把火烧掉。也是从那时候起,将西方与古代的绝大部分文化遗产,都看成“封、资、修”的东西,遭到无情的毁弃。那时在各地新华书店,除了马列著作、毛选四卷,只有鲁迅著作的单行本与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两部小说在卖。到了“文革”后期,书店虽然出现了《红楼梦》、《水浒》、《汤显祖集》等寥寥无几的新版书与标点本二十四史,除此之外,再就也没有啥书可买了。
张阿泉:那时在文化生活上,也只剩下八个样板戏和几部“革命电影”。
象丑牛:在一九七六年以后出生的人,恐怕弄不懂十年“文革”为什么会是那种样子。我是经历了“文革”全过程的人,深切知道“左祸”到底给中国文化造成了多大、多深的戕害,尤其对此后在科技文化界出现的人才断层现象、知识分子与国家干部的不读书现象,知道得更多一些,并感到困惑与无奈。
经过三十年盖天铺地的经济大潮冲刷,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迷失了本性
张阿泉: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整个社会的焦点、兴奋点,差不多都与经济发展有关,谈谈你的看法。
象丑牛:今天,对于文化的繁荣与读书效率的提升,虽然也有人在辛勤工作、摇旗呐喊,但跟经济大潮、商业化洗礼相比,那就相形见绌,矮化、逊色多了。虽然经常有人举起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之旗嘶声呐喊,其实是在无形之中对文化的奴役与蔑视、对中国五千年文明的拷问与贬损。二○○六年以后,我曾写过四十首《荒诞歌》,其中之一,就是对这种“有知识,没文化”的讽刺。我的观察是,经过三十年盖天铺地的经济大潮冲刷,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迷失了本性:一个方阵,是下海经商,挣钱去了;另一个方阵,是借着知识与年龄优势,当官去了。剩下的知识分子,除了在事业单位做具体工作的人还与书本有些接触,其他绝大部分人都把读书无情地抛弃了,就像在大扫除中把破旧东西扔进垃圾箱一样痛快。
张阿泉:其实挣钱与当官,这在历朝历代都没什么不对。问题在于,他们当了官以后读书不读书。
象丑牛:我发现当了官的知识分子差不多有一个共同特点:不逛书店,几年不买一本书,不看一本书。现今的领导学历都不低,硕士已不稀罕,博士大有人在。可惜的是,他们一旦当官为宦,就把过去奋发读书、拿文凭的那块敲门砖,无情地扔掉,转而把全副注意力放到谋升迁、谋发财上,各地报刊上批露出的此类现象绝不在少数。有些官员的人生轨迹,让我油然想起《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所抨击的那类人物,现在有些人和事的荒诞不经,早已超出了一个作家的虚构,成了绝好的荒诞小说题材。
藏书是为自己与家人随时取来阅读,更是为子孙后代留下文化积淀
张阿泉:读书是知识分子的天职和本色。除工作需要之外,知识分子应该刻苦读书。
象丑牛:有经济条件的人家,一定要购置数量可观的家庭藏书。藏书不为装门面,更不为“补壁”,而是为自己与家人随时取来阅读,更是为子孙后代留下文化积淀。我一向认为,读书绝不是年轻人的事,更不是为了拿职称,当竞进之阶,而是要去掉功利目的,坚持终身读书,几十年如一日,就像天天洗脸、吃饭一样。
张阿泉:哪些前辈学人的读书习惯和风格对您产生过影响?
象丑牛:我有幸认识了一批中国知名学者,如汤一介先生、欧阳中石先生,我曾经听过讲课的季羡林先生、庞朴先生、叶朗先生、袁行霈先生,都是终身读书的模范。毛泽东在临逝世前一天,还向身边工作人员索要书读。钱钟书先生每个月差不多要向图书馆借一小汽车书。施蛰存老先生年愈九十,前些年连续出了几本书,我都买来读了,我发现老先生真乃毕生读书之人,而且读书面极其广博,非一般读书人能望其项背。当代作家中的王蒙、李国文、冯骥才、余秋雨,他们的读书面也非常广。我在读他们的各类文学作品时,发现了他们终身读书、坚持不懈的影子。
如果离开读书、离开自学,恐怕直到今天,我仍是一介农夫
张阿泉:我知道,四十多年了,您跟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是“不可一日无此君”。
象丑牛:“文革”期间我是农民,还当过民办教师,那时农村比城里更无书可读,我每年总要进几次县城,目的不是别的,而是专程去熟识的老师家,把星星点点、残缺不全的焚剩书籍,借回家阅读。回到农村后,或干农活,或当孩子王,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不是如饥似渴地读,就是背颂古代诗文名篇。从初中毕业的一九六六年,直到一九七八年全国恢复高考,这十二年间,我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四卷本连续读了三遍,把《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读了多遍,把《楚辞》、《唐诗选》、《古文观止》和有价值的现代诗文选本拿来背诵。
张阿泉:通过长期读书与背诵,不知您往脑袋中填进去多少美妙诗文。
象丑牛:一九七八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的高考总分超过分数线三十八分。就这样,我以一个只有初中生学历的农民,被内蒙古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录取。进了大学才知道,我的语文成绩竟然进了全自治区前五名。所以今天我才敢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离开读书、离开自学,恐怕直到今天,我仍是一介农夫,顶多是一个转了正的小学教师而已。说句实在话,我那十二年苦读,并没有什么预见,只是为了求得对死寂的农村贫困生活的麻醉,因为那时我根本就没有被推荐上大学的希望。
我最惊讶与佩服的,是张中行的行文风格
张阿泉:大概是前十五年,中国文学界出了“张中行现象”。张中行先生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北京大学毕业生,你在几篇文章中谈到了他。
象丑牛:张先生解放后一直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当编辑,因《青春之歌》背了半个世纪恶名。他在解放后虽也出过《文言与白话》等书,却影响不大。进入九十年代初期,他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先后问世,立即形成轰动。后来,他的《禅外说禅》、《顺生论》渐次出版,六卷本的《张中行文集》出版,《流年碎影》出版,一时形成知识界的一大亮点。张先生的辉煌是在八十岁以后,从他的各类作品中,可以瞧见他毕生勤奋读书的影子。我最惊讶与佩服的,是张中行的行文风格,那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文笔。他的诗,典型的玉溪体,取来一读,活脱脱一个李商隐。这种从长期读书中练来的硬功夫,绝非寻常人可追攀,成了当代中国的凤毛麟角、鲁殿灵光。
张阿泉:我也读过很多张中行先生的书,佩服之馀,细细寻思,他可真的了不起。
象丑牛:张中行背了半世恶名,经过一九五七年、一九六六年的重压,并没被压垮,他以刻苦读书与写作,顺受了别人施加的苦难。写出的东西出版不了,那就慢慢淘磨,待机问世。他没有白等,机会终于出现,他刮起了一场“文坛老旋风”,作品受到读书人的追捧,那是对他数十年默默读书,默默笔耕的最好嘉奖。我还认识不少嗜书如命的朋友,他们总在不停地买书,读书,把读书当成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有的还成了有名的藏书家、学者。
一时的沽名钓誉,会成为别人永远的笑柄
张阿泉:凡是会写作的人,那他一定是很会读书的人。记得是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戈尔说过这样有感触的话:“……我决心只读死囚犯写的书,或者读以某种方式拿生命冒险的人写的书。”
象丑牛:我总劝朋友们动笔写作,因为只有动笔,才能归纳思路,敏捷思维,写出好文章。近几年,我的朋友中经常有小说、散文、诗歌出版,从创作意义上讲,我是举双手赞成的。问题在于,要让你的作品有品位、有文化价值,那可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年八年锤炼一本书不足为怪,一年出一本或几本书,却值得警惕。一时的沽名钓誉,会成为别人永远的笑柄。听说在某市一个废品收购站,摆着成捆的、从未打开过的新书,那些书竟是某一个退休官高新印出的“半送半卖的文化垃圾”。
张阿泉:您的创作活动就是与读书紧密相关的,您的作品其实都是您坚持终身读书的产儿。
象丑牛:是啊。从一九八七年起,我开始写格律诗,到今天已结集三册,一共收进去八百多首诗词、联语,其中一小部分,曾在《诗刊》、《北京诗苑》与各地诗词刊物上发表过。二○○三年,我写的儿童小说《盗龙者》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这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是我退休一周年的写作小结。此后还出版了诗集、随笔集、经济散论集。二○○八年年初,我写的长篇小说《牲人祭》,由出版界重镇——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在全国发行,一时间,全国各地书店和十几个知名网站都在销售这部书。作为一个读书人,还有比这更愉快的事情吗?我可以很坦然地说,我对得起与我以读书、写作相激励的师友们。
我们大可不必向往名山古刹的静谧,只要闭起门来读书
张阿泉:今天,面对优秀的中外思想文化遗产和人欲横流的社会现实,我们应持何种态度?
象丑牛:说到读书,现今到底读什么书好?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在给青年开的读书目录中没有一本中国书,曾经遭到论敌毁谤。今天,面对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书籍,许多人遇到无从入手的困惑。我过去读书,特别注重对中外著名作家与作品的研读,屈原、陶渊明、三曹、李杜、苏轼、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的作品,是我长期阅读的对象。但我承认,我的读书生活在有的阶段很杂。
张阿泉:杂,当初您也许觉得不怎么样,后来却深得益处,在创作中派上了大用场。
象丑牛:对啊。二○○二写《盗龙者》,二○○三年下笔写《牲人祭》,杂肯定起了决定作用。神话、科幻、新科技、中外童话,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生生派上了用场,我所学的文史专业与我读书的杂,形成两部小说宏大的叙事风格。我还有一部已经改了五稿尚在继续修改的长篇小说,名叫《废墟》,那是我对十年“文革”的反思。读书的杂,肯定从中起了良好的铺垫作用。
张阿泉:坚持终身读书,可以积累起丰厚的知识,扩大思维空间。
象丑牛:如果我在初中毕业后回到农村劳动,得过且过、苟且偷生,不再坚持苦读,我的今天肯定是一个极其贫困、可怜的农夫,弯腰曲背、徒有叹息,就像《故乡》中的闰土那样。因此,我一有机会就劝人读书。武训用讨饭得来的钱办学,我们虽然学不来,但其精神却可领会。郑燮说“闭门何处不深山”,我们大可不必向往名山古刹的静谧,只要闭起门来读书,不知可以排掉多少干扰、省却多大心力。
终身读书是一种“不是宗教的宗教”
张阿泉:记得您在哪个场合说过:“把‘终身读书’当成一种宗教。”是这样吗?
象丑牛:我说过,而且始终在坚守这个诺言。从前我以初中生的学历拼命自学考上大学,又能在退休以后的六年写了二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回头一想,都来自对于读书的“终身坚守”。试想,如果我在大学毕业以后,不“三十年如一日”地长期买书,不扎实读书,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以后肯定坐不下来,就什么也干不了。
张阿泉:您的这个观点是很有现实意义的警语。
象丑牛:这其实很难,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做到,因为在目前市场经济大潮的熏染下,多数人都把眼睛盯在“赚钱”上了。但只要有人坚持“终身读书”,就是成果,就是种子,就有扩大的希望。古人有一种信念,致仕以后又开始闭门读书、著书,以总结一生,这对今天仍是很大的借鉴。
张阿泉:是的,著述不怕晚,晚年总结起来也有的写,经验之谈也有传世价值。
象丑牛:“终身读书”是一种“不是宗教的宗教”,这里面也有深深的觉悟,我愿普天下读书人都有志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