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
文渺
我说我做过贼,很多人会不相信。其实想起那次惟一的一次做贼来,我如今是很自责的。
那是公元一九五九年八月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双手托腮坐在家门口的沿坎上,没精打采地看着东边的玉屏山上空乌云密布,觉到了闷热中有凉风一下一下拂过。入夏以来每天的最高温度都在三十三四度以上,甚至四十度。雨真正成了过路的云烟,少得可怜,而且还是北街下,东街不下的,这一次,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好雨了,但我因饿,无力兴奋起来。这时,斜对门的吴志发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他虽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从来就没有先搭理过他。因为除了他老实的父亲外,全家人都有小偷小摸的行为。所以,我从心里很是看不起他们一家。他说:“吉庆,去不去芟(拾荒)苞谷?”那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事。一是因为肚子饿,二是因为去年从奶妈家回到父母身边后,就从来没有去田野里玩耍过了,很是想到田野里去烧—堆火,把地里不管嫩,还是青,或是老的任何庄稼的果实,放进火中烧来吃。想起那些在田野的香甜,肚子就更饿了。于是,我答应和他去芟苞谷。
一出北门口,靠环城东北公路对面,全是收过了的苞谷地。苞谷地边,除了还有人朝苞谷地里进外,就只见苞谷地里的天花在乱摇动,我知道这是拾荒的人太多的原因。于是,我和吴志发小跑着进了苞谷地,才见苞谷地里到处是人,拾到苞谷的人,虽然我没有见到,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根没有结过几颗苞谷籽的苞谷杆,最少的也拿着一根在嚼吸着。那样的苞谷杆,我们称它为滑杆,汁多而才有甜味,如果是结籽多的,不但汁少没有甜味不说,而且还带着咸苦。我刚找到一根滑杆,双手一扯,就把它从根部扯断了,正在扯叶子时,突然听见苞谷地里的人们乱跑了起来,有的丢了手里的苞谷杆,有的把自己的篮子藏在了草多的苞谷沟里,有的提着苞谷杆和蓝子跑,……,我不知道是狼来了,还是鬼来了,人们会如此害怕。而我也正六神无主的四处张望时,随人跑出几步的吴志发回头对我大叫道:“快跑呀,逮人的来了。”于是,我也跟着吴志发跑了起来,刚跑到公路边。我听见后面有人大叫“站住,再不站住,逮着没有好下场。”回头一看,也有很多才出地的人站在公路上不动了,有的还提着拾到的苞谷,有的还在嚼吸苞谷杆,有的还拿着苞谷杆,而那个手里提着大板锄追我们的公社基干民兵,不知何原因,不去逮那些也是才出苞谷地,而已经站在他面前的人们,而直接向我和吴志发追来。于是,那民兵边喊着“抓小偷。”“站住。”……,人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来阻拦我和吴志发,也没有人去阻拦那公社的民兵,任我们在公路上展开了追逐;有人还大喊起:“三面红旗真正好,芟(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也是偷来了,从此以后贼无踪,强盗更是死绝了。”来。不知是追出了他的范围,还是没有力气追了,还是只有我们被追的人和他这个追人的人了,我们刚逃到通城巷口时,那个民兵住了脚,我们也住了脚。他大喘着气指着只离他十多步也大喘着气的我们,说:“城里……的……小杂种,老子……老子,这次……饶了你们。”说完,双手握着大板锄把,头靠在双手上喘了一会,才拖着那大板锄回去了。我已经逃得哮喘发作了,只要他再坚持这十多步,我肯定被他逮着。他走了后,我扶着墙弯腰佗背地喘息了近半小时才恢复了正常。
吴志发看着我说:“情愿让它烂在地里,也不准人去芟,你说,现在的农民是不是都疯了。”
我知道自从所有的土地都在一九五八年的三面红旗时,全归了人民公社后,世道就变了,那里像三面红旗时期前一样,芟的事很少听人说过,就是有,也是很少很少的,如果芟,也是芟花生、红薯、洋芋等长在土里的,什么苞谷、稻谷、麦子等长在土上面的,如果在谁家的地里芟到了,那家人必然会被人认为不勤劳,不会过日子的人家,甚至会被人看不起。
大风夹着大颗大颗的雨,终于打了下来,我站在屋檐下,感受着凉爽的舒服中除了更饿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风夹雨,雨夹着风,终于大下起来了,瞬间,天地迷迷茫茫,屋檐下雨声噼哩啪啦,水如白练倾下。吴志发看了我一眼,眼放出了光来,他缩站在通城巷的墙角边,不断地动着头用眼睛扫着公里左右,还时常从墙边朝通城巷里伸出头去窥视。终于,他看着公路对面的花生地说:“我去撒泡尿,有人来,你就大声的唉一声。”我很奇怪,大白天,他也敢站在他家沿坎边,对着街上来往的人撤尿,今天是怎么了?!我说:“唉什么?这么大的雨,撤就撒吧。”他说着:“你懂什么?我要到花生地里去撒。”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不要去偷花生的笑话说出,他就边向公路对面的花生地冲去边小声道:“老子芟,你说偷。你要老子背黑锅,老子就来真的。”听见他最后那一句话。我一下明白他真的是去偷了。我看见消失在花生地里的吴志发。我成了他的望风者,成了他的同伙。我顿时紧张起来,喊他,又怕真的招来人,我害怕地注视着公路左右,也时不时地从墙角处看看通城巷里有没有人来。
虽有如注的雨造成的一阵比一阵紧的敲打声,风声,水声,但我一下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静得只有了我一个人一样,又好像这敲打声中,风声中,水声中,潜伏着抓我们的无数人。我的心跳得“咚咚咚”的,生怕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从对面的花生地里一下冒出个人来,我不由自主大大的“唉呀”了一声后,就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志发。他冲出花生地,冲过公路,冲上沿坎,浑身水淋水淌的吴志发,这时才松开了按在两个衣服口袋的手。啊。满满的两口袋花生。吴志发说:“吉庆,我分你半口袋。”
我立即想到这是脏物,我不能要,但我没有说。
吴志发说:“是不是嫌少?你不知道,这是干这项的规矩,看风的,永远要比去捞的分得少。”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要。”
“算了算了,分你一半总行了吧?!”吴志发说着就从他口袋里抓出花生向我的衣服口袋里塞。
我思想里真的不要,但我无法抗拒饥饿。当他第四次把花生伸向我的口袋时,我捂住不要了。
吴志发说:“你这人真怪,先嫌少,现在半口袋都没有到,你又不要了,好吧,我们把我这半口袋都吃完它。”
我很想把花生给父母吃,但我不敢,但我把花生分给二哥吃时,二哥边吃边问我那里得来的,我合盘托出了全部事实。二哥告诉了父母。父亲在狠狠打我时,恶狠狠的对我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师跳大神,饿,饿就可以去偷吗?!你再敢跟吴志发这样的人在一起玩,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杆。”
从此,我就更看不起吴志发了。吴志发后来偷同学的包书布,被学校除了名,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小偷。他参加工作后,据说那小偷小摸的习惯也没有全改掉。但是,现在想起来,除了自身的养修外,环境氛围,生活的艰辛,教育的不切实际……对他的影响,这能全怪他吗?!还有我,难道又没有责任吗?!我如今才感到深深的对不起吴志发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