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迫者教育学》(中文版)第46页有这么一段话:
动物是没有历史感的,不能为自己作决定,不能使自己或其活动目标化,没有自己确立的目标,“淹没”在一个它们不能赋予意义的世界里,缺乏“明天”和“今天”,因为它们存在于一个无法抗拒的现在。它们的这种无历史感和生活不出现在这个“世界”(就其严格的意义而言)里;对动物来说,世界并不构成一个“非我”,可以把他作为“我”与之分离开来。
我在旁边写了这么一句话:对动物行为的最新研究并不完全支持这种说法。
我当然无法对弗莱雷苛求,毕竟这是1970年的书,那时候即便是最粗糙的对动物行为的研究都几乎没有。而现在,人类不仅能够,并且很经常地从对动物的研究中获得对人类行为演化的认识。前段时间我所翻译的三篇文章,与这个主题有直接的联系。这三篇文章中最早的一篇,是Richerson与Boyd合作的《速度而非舒适——达尔文理论与人类文化》(Built For Speed,Not For Comfort),2001年发表。他们在这篇文章的其中一节中检验了达尔文的一个直觉:获得性变异遗传在多变的环境中有突出的优势。
所谓“获得性遗传”,最早有拉马赫提出,指的是生物个体在生长与发育的过程当中由于外部环境而引起了形态或生理技能上的变异并被遗传到后代。当我们将这个概念运用到人类社会时,可以将一个种群的传统看成是“基因遗传”,而将“(具有正面作用的)流行文化”看成“获得性遗传”。Richerson和Boyd通过计算机的仿真试验证明了,如果一个社会环境是趋于稳定的(主要是政治、经济等因素),那么对“传统”的学习将能够给这个社会的新个体带来最高的适存度,也就是说,从演化的意义上来说,学习既有的文化是“好”的。但如果这个社会处于急剧的转变期,那么完全地不学习传统的文化,而只是“见一步走一步”是最好的。
“获得性遗传”可以用来解释一些生物进化史上的“突发”事件,比如人类脑容量的突发性扩充。人类进化史告诉我们,人类的脑容量的急剧扩充只是最近几百万年到几十万年才产生的。对地球气候史的研究发现,正是在这离现在最近的冰川时期,地球的气候以千年为单位出现了剧烈的变化。曾经有一部日本人拍的纪录片考究过,许多的古代文明,包括那神秘的玛雅文明,正是因为全球性的持续的温差变化而遭致毁灭的。而人类现代文化的起源,正是来自这一动荡的时期。所以,两位作者说,这证明了达尔文的那一“直觉”。
但问题进而被提出来:为什么只有人类,而其他的动物没有在这一时期内得到相同的演化呢?这在《速度而非舒适》一文中并没有得到完整的解释,两位作者只是提出,实际上其他的许多动物也有类似人类的复杂的社会性行为,比如在某些鸟类或哺乳类动物中,但与人类不同,它们很可能遇到了“用进废退”的天然屏障,由于需要这种机制发生作用的场合太少,所以没有发展出如人类精巧的文化系统来。
我们无法直接从人类的“化石”或者记录中得知人类文化演化的完整图景,或者说,我们无法从这些记录中了解到这个发展过程的起点。但如果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连续的,那么我们很有可能能够从其他物种类似的行为当中找到解开这个迷的线索。2006年发表在Science杂志上的一篇综述性的短文章提供了这方面尝试的两个例子。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先见之明与人类心智的演化》(Foresight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mind)。第一个例子是关于丛鸦(scrub-jay)储存食物的。这个例子的详细介绍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对丛鸦的观察发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现象:丛鸦很在意它们储存食物的时候周围是否有其它的同类。假如它发现自己储藏的食物被盗了之后,它会将所有在收藏的时候有同类刚好经过的食物都挖出来重新收藏在另外一个地方。如果丛鸦只是活在“无可抗拒的现在”,它们又怎么会预先想到那些有可能被同类看到的食物有可能也被偷呢?观察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丛鸦具有预见性。但它的“大脑”与人类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所以科学家还无法对这种“预见性”提供解释。
不仅无法对丛鸦的预见性提供解释,甚至科学家们也无法很好地对猩猩的预见性提供解释。另外一个在这篇文章中的实验是对猩猩进行的。科学家对猩猩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实验的内容是让猩猩在观察到某个“器械”之后选择一个合适的工具以从器械中获得食物。开始的时候,这些猩猩在选择道具时能够看到这台“器械”,它们如果选择正确的工具,将能够得到食物,不然就得不到。在进行了两个这样的简单实验之后,实验人员进行了两个特别的实验。第一,并不让那些猩猩马上选择道具,而是让它们在第二天再选择;第二,在它们道具的时候将那个“器械”拆掉。但,显著地,还是有许多的猩猩为此而选择合适的能够获得食物的道具。这证明了猩猩并非只是看到眼前的利益,它们能够将满足水平推迟,或者甚至能够“想象”一种可能的满足。
最后一篇论文的题目,是《自我投射与大脑》(Self-projection and the brain),是今年才发表的一篇综述。文中除了使用上面两个例子作为例证之外,还引用了另外一个对白老鼠的实验。实验人员将老鼠放在一个T型的管道当中,T型“手臂”的一头是亮的,另外一头是暗的。开始的时候让白老鼠在里面随意行走。过一段时间之后,将它们取出,并且放在一个“暗房”中对它们进行电击。在电击之后将它们又重新放回T型管道。这时候,大多数的老鼠都选择往亮的一边走而不是往暗的一边走。科学家们认为,老鼠能够在脑中预演行为的结果,并且它们有记忆,从而能够选择一条“安全”的道路。
这篇文章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自我投射”实际上就是对应弗莱雷所说的,将“我”与“非我”区分开来。根据作者的定义,自我投射一共有四种类型:记住过去、预想未来、考虑他人的观点以及导航。这里面,记住过去可能是一种比较“普遍”的能力,上述三个动物的例子都显示出这种能力。其中,丛鸦的例子还显示出了“预想未来”与“考虑他人观点”的能力;猩猩的例子显示出了“预想未来”的能力;白老鼠的例子显示出了“导航”的能力。其实“导航”也是某种形式的预想未来。
总结一下。无论对动物的研究最终是否能够解决人类对自身演化的困惑,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状是,我们必须至少了解这样的新进展。我不是批评弗莱雷,因为我早已经说过,1970年根本没有这样的研究。但如果一个现在的人还写一篇文章认为动物就是完全地活在“当下”,恐怕只能贻笑大方。人类当然是高贵的,就如弗莱雷所强调的,如果不是人,无所谓“世界”,因为没有人将将没有其他的生物对这个世界进行命名。但其实这事情谁知道呢?曾经看过一部科幻电影,里面说地球上拥有最高智慧的是老鼠,其次是海豚,然后才是人类。电影中,地球是属于老鼠的,因为在地球遭毁灭后,是老鼠在一个“星系工厂”中重建了地球;而海豚也试图警告人类,地球将要毁灭,只是人类听不懂它们的话罢了。于是,结合以上所有所有的话,得出两句最后的总结:第一,动物的许多事情还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我们必须对它们继续进行深入的研究;第二,如果人类真的是世界上最高级的东西,那么提高某些动物乃至所有动物的聪明程度,并不会使我们的地位受到绝对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