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8日)
从2006年到2008年初,价值中国网的晓美网友,问了我三个“奇怪”的问题:人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怕死?最后一个问题是真正奇怪到了极点:“陈老师,你会死吗?”
这三个问题很奇怪,也很重要。我们前后交流讨论了两年,现把要点辑录如下——
1.
2006年春,晓美网友留言说,她大概读了一百来篇我谈人生问题的博文,从读第一篇开始,她就想问我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死?
我问晓美网友:“你读我的第一篇文章是什么?”她说是2006年初写的《人不折腾行吗》。
我说:“啊,那么这篇文章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只是没有把那个意思明确写出来。人不折腾行吗?肯定不行啊!那么你想一下,如果人折腾腻了、烦了,该怎么办?”
晓美网友说:“折腾腻了、烦了,不想折腾了,那就不要折腾嘛。”
我接着问她:“人不折腾,那他干什么呢?”
她沉默好久,还是无言以对。我说:“你可以试验一下,或设想一下,三天不折腾,或三个月不折腾,结果会怎样?”
她说:“三个月不折腾,那就生不如死了。”
我说:“是呀,我们活几十年,或一百年就死掉,老天为我们安排得多么周到!”
我告诉晓美网友,曾经看到一个心理学家说:让一个健康的人,在山里拥有豪宅、豪车和美食,与世隔绝,独自居住在山里,一个月后心理就会开始轻微变态,半年后严重变态;八个月后有轻微自杀倾向,一年后有严重自杀倾向;两年后去看他,就只看到一堆白骨了。索甲仁波切大师在《西藏生死书》中说:“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他人建立无所顾忌而贴心的沟通。”如果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没有“就业”机会,整天无事可做,他不会认为活着有什么意义。最后他会想,与其无意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晓美网友说:“但人总是渴望生的。”
我说:“这是一种愿望,美好的愿望。关于生死,许多人在孩提时代都一定朦胧地想过。每个幼稚的人都渴望:我能永远活下去就好了。孩提时代的人生,刚刚尝到人生的甜头,不谙世事,无忧无虑,在心里对世界充满着好奇和求生的欲望。可是人长大了,以为死是人生理所当然的事情,除了怕死,就不再去思考死的问题,二十岁以后再去思考死的人,就多半不是生活中的常人了。像我是长期思考‘死’问题的,你觉得我是常人吗?所以思考‘死’问题的只有两种人:极幼稚无知和极成熟智慧的人。”
晓美说:“我一开始读到陈老师的文章,就感觉您是一个极其不同凡响的人。大概是受到陈老师智慧的感染吧,我最近就爱思考这个‘死’问题,不住地想: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说:“人为什么会死啊?我的回答是:因为人注定要死,任何人对死都没有回天之力。那么死是谁注定的呢?读过我的人生理论的人,一定会推测出我的回答:死是超人力量决定的,因为人没有能力逃避它。其实这个回答没有新意,在人类最早的智慧中,就已经发现死的定数,如产生于古巴比伦的人类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就说过:‘当神造了人,就把死亡给了人类。’那为什么‘神’这个超人力量要安排每个人都有死的命运呢?这是因为超力给人生安排的内容是折腾,而生活循环和生死循环是折腾展开的重要形式。人生可‘玩’的宇宙内容是恒定的,而人生折腾必须折腾出新鲜花样,人才会对生活有兴趣并充满热爱之情。可是人生几十年,几十年就看完看透了,几十年就玩腻玩烦了,超过六十岁的人,对工作依然充满热情的已经极少。如果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不死,那他干什么啊?如果不死,拿两百年给人活的话,那么每个人都会活得极其不耐烦,都要努力地自寻死路,在这种长寿得令人讨厌的情况下,人们发明各种死的方法,可能比探索太空还要重大和有趣啊;而每个活了二百岁之后面临死亡的人,他们得以离开阳间,都会像从监狱出逃成功一样,从内心生出庆幸和无比的喜悦,都会把死亡当作过节,不仅不畏惧,而且高兴得欢欣鼓舞。我家乡百姓骂那些患有‘折腾癖’的人,爱说一句话:‘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吗?’的确有不少人是活得很不耐烦了,活四十年、五十年,就已经活得很不耐烦了,怎么还能永远活下去啊?像我活到四十多岁时,就看透了很多事情,感觉世俗生活再复杂生动也不过如此这般,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幸好出现电脑网络,发现在网络上写东西有点玩头,才情愿好好地活下去。”
晓美问:“您是说超人力量拿给人玩的东西,是有限的吗?”
我说:“是呀,超人力量的造物能力有一种局限,就是送给人的‘玩物’始终是有限的。有限还有一个含义,就是任何东西人们玩到一定时候,都会厌烦得甚至不想看它一眼,会自然地出现审美疲劳、玩耍疲劳。如果超力规定每个人都活一百岁以上,那么每个人都会因为‘玩尽一切’而成为无聊之人和疯子,然后疯疯癫癫地玩到一百三十岁、一百四十岁或二百岁以后,通通都会迫不及待地自寻死路。他们这时对‘死’的渴望,就像年轻时对‘生’的渴望一样心切,甚至要花钱去卖死的秘方,而不是花钱去卖健康地活着了。那时或许会产生另一种特别的宗教观,认为活得太长的人,是上天对其过错的一种惩罚。现在流行的观念是‘好死不如赖活’,相反到那时流行的观念则是‘赖活不如早死’!”
“后代的人想尽孝,他们总会希望老人活得长久些。”晓美说。
我说:“这时如果他们的子子孙孙,苦苦哀求他们多活几年,他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而实际上所有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希望他们一百岁以上的老人继续活着,而是希望他们赶快死去,因为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的人都已经享福和伺候得很腻了,折腾得很腻了,必须要有死人的事情发生,才能使下一代的生活折腾换一种暂新(而非‘崭新’)的局面。所以超人力量就规定:你们玩吧,尽情地玩我赐予你们的‘玩物’吧,玩够了就死吧。就像任何运动游戏都有时间和场次的规定,都有完结的时候,玩多了就没意思了,玩得太晚就想瞌睡了;人生这场大游戏也是如此,必须有完结的时候,活多了就没意思了,活多了就渴望死亡了。就像人在深夜玩到一点、两点、三点钟就想睡觉一样,人玩到九十岁、一百岁和一百岁以后,就想死了。这个‘死’和‘睡’完全是一个概念,没有恐惧和痛苦,只不过死了就不再醒来。”
晓美网友说:“人玩几十年、一百年,就没完场了,这个规定真是奇妙。那么超力规定人应该在什么时候死去,即活的极限在哪里,一定是颇费周折的啊。”
我说:“是啊。台湾诗人席慕蓉有首诗叫《幕落的原因》,其中写道:‘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舞者悠然而止/在似乎最不该结束的时候/我决定谢幕……我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来决定/幕落的时间。’这最后一句,照我的意思,可以改为:‘上帝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来决定/人生幕落的时间。’因此超力决定:人应该在折腾的乐趣意犹未尽、但大戏已完的时候死去,而不要等到对‘生’充满厌倦、活得不耐烦了才死。就像睡觉,熬到精疲力竭、一身倦怠才上床,这种睡眠的质量是很低的;一个人活到索然无味、对生活烦死了才死,这种死亡和再生的质量也是很差的。我们会看到有的人,他总是打不起精神,萎靡不振,就是因为他的前世活得太过头了,是活到打不起精神、萎靡不振时才投胎转世来的;那么今生活到萎靡不振之时才死,来生还是个萎靡不振的懒汉,这就是恶性循环。有的人正活在兴头上就突然要死,他很遗憾,周围人也感觉很遗憾,其实根据超力规定,他‘幕落的时间’已到,再活下去就没意思了。”
“陈老师的意思是说,人不必等到活得不耐烦了才死?”
我说:“是这个意思,但不是我的意思,是天的规定。好比我刚才说的我们睡觉,不要等到困倦得受不住了,才上床去睡。用易经的话讲,不要等到老阴来临才休息,这样对体力的恢复不好,为什么中医讲要在子时到来之前睡觉,就是不要等到老阴来临。等到活厌了才死,再生的质量肯定很差。我们讲透支人生,也有一层意思是讲活得太长太久,不仅自己无用,还要拖累别人。犹如透支身体不会有健康的明天,透支人生也不会有健康的来世。要把足够的能量留给再生的‘一阳来复’,那是复卦,复卦接得上,就是易经说的‘生生不息’。我有一个老朋友,比我大十多岁,他住院十来年啊,上下楼都要人背,吃饭也要人喂。我对他讲,我说你呀,我看到你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还不死,就感觉你吃亏得很,活得很不合算,为什么呢?拖累家人不算,你今生活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投胎来世怕不一定是人,即使是人,也还是不成人,你把今生这个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把这个劣质材料拿去做来生的产品,还是病歪歪的啊,实际是个残废的人。我们是好朋友,我这样说他也不生气,他也理解,他只是说,你让我怎么死呢?问题是我死不去啊!死不去——这的确是个问题。我说你呀,你前世今生有罪,上天要罚你半生不死地活着。西方人发明的‘安乐死’,那其实还是慈悲的。”
晓美问:“看来这个‘死’字,不止是一个简单的人生终点啊,它很有意义,它及时地结束无聊的生命内容,它也有‘生’的含义吧?”
我说:“超人力量规定给人‘玩’的东西,无论有生命和无生命,其运动形式都是循环的,生与死——无疑是人生内容循环折腾最重要的形式。宇宙中的天地、日月、风云、雷电、水火、明暗、黑白、霜雪、寒暑、阴晴、冷暖、春夏、秋冬、昼夜、晴雨、大小、方圆、软硬、刚柔、盈虚、厚薄、轻重、长短、多少、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高低、上下、远近、内外、升降、开关、奇偶,以及人事中的男女、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姐妹、师生、长幼、尊卑、贵贱、亲疏、穷富、雌雄、灵肉、老小、身心、人鬼、佛魔、我他、生死、消长、真假、虚实、好坏、是非、善恶、彼此、有无、噪宁、动静、刚柔、断续、生克、深浅、沉浮、吉凶、难易、正邪、良莠、顺逆、显隐、对错、正反、成败、输赢、利害、善恶、爱恨、向背、偏正、聚散、取舍、往复、去来、擒纵、起落、始终、高矮、圆缺、黑白、好坏、优劣、进退等等,这许多数不尽的循环语意,都是反映人生内容的循环形式。循环折腾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生概念,要读懂人生,必须看懂循环。在人类历史上,只有佛法大道是真正看懂人生循环的;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易经》和《道德经》是真正看懂人生循环的。看懂人生循环的人,他就不会畏惧死亡,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转换。宇宙内容是有限和循环的,更不要说整个动物世界了。在动物界,最主要的生死循环是转变。人死了变牛变马,也可能再变为人;动物死了变人,也可能变为其它动物。动物界循环不已的个体数量是恒定的,人多了别的动物就少,人少了别的动物就多,这其间作为连接点的,就是一个‘死’字,没有死,生从何来!”
另外佛家的十二因缘也有一个“老死”的转折点,就是死了再生,但这是印度人的伟大思想,是从印度佛教传过来的。这个意思是我在整理我们的讨论内容时,才告诉晓美网友的。
2.
2007年夏天,晓美网友对我说:“人为什么会死,我算弄明白了。陈老师,请您谈谈人为什么怕死这个问题吧。”
我说:“你知道苏格拉底说的一句话吗?他说死亡只有两种可能的状态:一是死后无知觉,二是死后灵魂从一个世界移居另一个世界。如果死亡是前一种失去知觉的状态,那其实是一种安详得连梦都不会来打搅的深睡,苏格拉底说这样的深睡是一种收获——难以言说的安然无梦的愉快收获——永恒不过就是一夜。这样地‘深睡’的‘一夜’,有什么可怕呢?”
“这就是说,犹如每个人都不会害怕睡觉,死亡就是睡觉,就是长眠啊,也不值得害怕?”晓美网友问。
我说:“是啊,死亡就是深睡,就是长眠,这有什么可怕呢?有的人还嗜睡呢,早上催他还不想起床,还想多睡一会,于是有人说‘早死三年要睡多少’,都是把‘睡’和‘死’看作一回事。死亡就是失去知觉,长久地睡去罢了,不值得害怕,不过这是苏格拉底的意思。当然佛家也有个说法,睡眠时分别我执没有了,俱生我执也很弱,这其实是修行的高境界,人要是能天天睡觉,就不用修行了。”
晓美网友说:“如果死亡是灵魂从一个世界移居另一个世界,如果临死的人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应该不会害怕的。但事实上,他还是会怕。”
我说:“如果死亡是死者之灵迁往另一世界永居,那么死亡就应该是像旅游观光和搬迁新居一样令人高兴,这样地从‘生’到‘死’的旅行和迁居,也没有什么让人可怕的啊。如果说这样的死亡也有可怕的缘由,那无非是有些人特别恋旧,害怕脱掉旧衣换上新衣而已;因为这样的死亡,其实就是脱掉穿了几十年、一百年的‘身体旧衣’,再换上全新的‘身体新衣’罢了。死亡的两种状态都不存在可怕的理由,因此当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时,他便毫无惧色、毫无怨恨地把毒酒喝下,并且平静地微笑着,向朋友、法官告别:‘分离的时刻到了,我们各自上路吧——我走向死亡,你们继续活下去;至于生死孰优孰劣,只有上帝知道。’苏格拉底还有一句临终的遗言:‘不要忘记替我献一只鸡给医神。’当时的希腊人在生病时,要去求神许愿,疾病痊愈后要送一只鸡给医神还愿。苏格拉底的观点与普通希腊人的风俗习惯相反,他认为人活着等于生病,而死亡则等于痊愈,这个思想与佛家的涅槃解脱类似,或者说人类最顶级的思想,都共有同一个真谛。那么医神好不容易让他死亡(痊愈)了,所以他要送一只鸡给医神。生死之事的孰优孰劣,苏格拉底心中的上帝是清楚的,因此他面对死亡如履坦途,毫无惧色。”
晓美网友有些迷惑,她说:“死亡不存在可怕的理由,如把这个道理讲给所有人听,所有人都听懂了,并且都认为事实的确如此,但人们依然还会害怕死亡。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怕死是超力植入人体的本能,超力给阳人规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其因果机制。根据超力规定,人害怕死亡不是缘于害怕‘死’的本能,而是因于喜欢‘生’的习性。”
晓美网友问:“这个喜欢‘生’的习性,怎样理解呢?”
我说:“这样的习性至少有两种。第一种是‘怕生’。每个小孩都怕见生人,成人不仅依然怕见‘生人’,而且怕见‘生事’,我们说要把某人介绍给某人,或者要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会有些紧张的,并不是很坦然。人人都有安于现状的习性,人的现状是‘活着’的存在,因此每个人都有安于‘活着’的习性,就像睡懒觉不想起床一样,没有活够的人都不想死去。相比‘活着’的习性而言,死亡只有一次,不可能有习得的经验,每个人对‘死亡’都是生疏的,世间上没有死而复活者传授的死亡经验,因此在生死之间并不能像走路,从第一步迈到第二步一样心无所碍、游刃有余。因此所谓‘怕死’,其实是‘怕生’——害怕一件完全陌生的事情会到来。一个人不管他一生是多么的豁达无惧,凡事都能勇往直前,但在真正面临死亡之时,亦会生出难言的恐慌。恐慌什么呢?因为要从一个熟悉的世界,骤然赶去一个陌生而又未知的世界,要从一个有家庭、朋友、钱财、用物等等熟悉的世界,被迫走进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带去的陌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亲朋好友,没有人间四季。说到这个话题让我想到,人类追求幸福,将来势必有一种学问会热门起来——就是教人怎么死的学问,不解决这个问题,人生幸福是没有究竟的。佛教里边有很多这样的思想资源,只是有待开发,像著名的《西藏生死书》,它是讲临终安慰的,这个书在世界上很畅销。那么教人如何死的学问,就要把人死后的真实境况告诉活着的人,就像我们要出门旅游,还没有到达那个地方,但是先看地图、看介绍资料,就对那个地方心中有数了,真正到达那里,就很从容、很安全了。描述阴间的信息,佛经上是很丰富的,有必要很好地挖掘整理,甚至可以拍成通俗易懂的影视片。另外在中国的文化传承中,鬼神信息也很丰富,遗憾近百年来的历史研究中,被极大地忽视了。抗战时期,冯友兰与钱穆同时任教于西南联大,冯友兰教哲学,钱穆教历史。一天冯友兰拿自己的新作《新理学》书稿给钱穆看,并请提意见。钱穆读后,直言告诉冯友兰:‘凡中国之理学家,论理气必兼心性,两者原本相辅相成,缺一有损;今观君书独论理气,而不及心性,恐有未当。’钱又对冯说:‘书中没有论及鬼神,也似应增补。’冯友兰默认了钱穆的意见。后来冯友兰前去联大文学院演讲,钱穆在座,冯友兰在演讲中谈及鬼神,他说:‘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他指着钱穆说:‘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看来冯友兰并没有真正接受钱穆的意见,我看过冯友兰写的所有哲学史著作,基本上没有正面研究鬼神问题,远未涉及灵哲学内容,因此暴露了他的观点和资料的片面性,也极大地降低了其著作的文化价值和人生参考价值。
“陈老师的预见非常有道理,想象一个人能够明白死后的情状,又知道如何安乐地死去,他对死的恐惧一定会减少许多。请问陈老师,第二种习性是什么呢?”晓美问。
我说:“第二种习性是‘有话’。朋友相聚,有话要说,就不愿离去,但不得不散时,总是依依不舍。为什么人们会感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由于人们都依恋聚谈的美好时光。世俗人生的内容和意义是知识折腾,想要发泄、表达的话语数以万计,就像聚谈不忍分离一样,人们聚在世上折腾知识,总是害怕死去。如果一个人完全超越知识,面对万千世象和亲友众生,他无话可说,不费思量,那么他就生死无谓,也无畏了。我观察过不少人,平时话多的人,喋喋不休的人,就是表达欲望比较强烈的人,对待死亡会是相当恐惧的;而平时少言寡语,说与不说无所谓的人,他死的时候比较平静。处在极端的逆境中,有演讲欲的人,话多的人,我们对他比较放心;可是三天不说一句话的人,呆若木鸡的人,我们就要留意他了,他可能会自杀,因为他不怕死啊。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说呢?就是他对许多事情还放心不下,用佛家心经的话讲就是心有‘挂碍’、‘恐怖’。我曾对一个爱唠叨的老朋友说,你少说一点吧,否则到死的时候会很痛苦,老闭不上眼睛,我还给他举了《儒林外史》中严监生的例子。严监生病重时,喉咙里只是痰响,说不出话,总不肯断气,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严监生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又上前问:‘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严监生把两眼睁得溜圆,又把头狠狠摇了几摇,两个指头动得越发僵硬紧张了。奶妈抱着儿子插话问:‘老爷是惦记两位舅爷不在跟前吧?’严监生闭着眼睛,只顾使劲摇头,那手指头还是指着不动。此时他的小老婆慌忙走近前来,哭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根灯芯,严监生满意地点一点头,把手放下,登时就断了气。严监生临死前的这种贪心、吝啬,就是有话要说啊,只是苦于说不出来。临死有话要说的人,和严监生一样,都是犯了法执,对身外之物放心不下,有演讲欲和表达欲的人,他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反过来讲,不怕死是因为无话可说,那么我们修行,能修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就是真正的高人了。王凤仪大善人说:‘不争理,就可以脱离苦海;没说,就是道人;行道,能到没说的地步,自然就可以超生了死。’俗话说‘得道者不言道,言道者未得道’,得道的高人不会夸夸其谈,也没有谆谆教诲了,他应该是不怕死的。禅宗高僧能够像如履平地一般,轻松自如地死去,就是因为他明心见性、超越死生而无话可说,许多僧徒想在禅师示灭之际,请求一字一句偈语而不可得。世俗之人对后代,总是有操不完的拳拳爱心,道不完的谆谆教诲,所以他们害怕死亡。他们害怕死亡,就是因为死亡是一件剥夺‘发言权’的天大的事情!”
“啊,这个我理解了。”晓美网友说,“好比夫妻吵架,双方生闷气,都不说话。不说话时,觉得好无聊,好没意思,所以人们都渴望表达。”
“就像我前边说的,那个在山中居住的人,他不跟人交流,没有人和他说话,时间长了,他就想死。如果有人跟他一起,絮絮叨叨不停,玩得很开心,他就会害怕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们常会说‘希望他(她)有个伴,有个说话的人’,否则很难过日子啊。夫妻之间也是这样,经常有点口角,就有生气了,否则与死无异。为什么说夫妻是冤家呢?因为冤家才会倾诉,有话要说,这就有生气了。”我补充道。
晓美又问:“陈老师,我看过一部鬼片,那个女主角在死之后,想对阳间的丈夫讲话,她回到原来的家里,在客厅、卧室,紧跟丈夫打各种手势,几乎手舞足蹈,对丈夫大声讲话。但她的丈夫听不见,也看不到她,她就很着急、很痛苦。这种情况是真的吗?”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收集到的信息,然后对晓美网友说:“这种真正死后渴望讲话的情况,经典记载是有的。根据科学家的‘濒死体验’研究,人在死前或死后的瞬间,这个时候其实很难判断死的时间点,因为时间极短,死的人他也不会感觉到自己死了。那么比如根据医生的判断,某人几点几分几秒死了,在我们说他死的瞬间,死者发现他离开了自己的躯壳,站在体外的一个空洞的地方,一个不断升高的高处,观察自己的躯壳。与此同时,他会听到医生或是在场的其他人宣告自己死亡,但他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他想说话。他脱离了那个皱纹满面、病痛而腐朽的肉体躯壳,明明是处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详、愉悦、舒服和自由的状态中,怎么能说他死了呢?他只是觉得与从前不一样,自己很轻巧,没有重量,悬浮在一个既黑暗、又光明的维度中,但是很舒服,还听到一种美妙的音乐。随后有点像做噩梦,死者突然被拉入一个无形的、又像是有形的空间,这是一个过渡的地方,一边是现世,一边是异域。他竭力想告诉活着的人他所处的突如其来的困境,但没有人听他的话。他很着急,不停地出入自己的肉体躯壳,不停地讲话,有强烈的表达欲望,但全部是对牛弹琴,从前那些与他自如、和谐交流的人,此刻却没有一个听他的,也没有人回应他。他有强烈的孤独感,越是孤独就越想讲话,他感觉阳间的人和他完全是在做两件不同的事情,互相都不理解,也不交流。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害怕失去‘发言权’,事实果然如此。但这个状况是暂时性的,是一瞬间,真正被阳间的人说他死了之后,他的听觉、视觉会空前灵敏,简直不可思议,他会听到生前根本听不清的声音,看到生前根本看不见的事物,生前好多他遭受蒙蔽和欺骗的事情,此刻都一目了然。这时他的周围会出现其他的人,他们都是死去的人,他们来迎接和陪伴他。他沐浴在无比舒服、愉悦、洁净和美妙的亮光中,全景式的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一幕接一幕地回望、重温自己生前的经历。他与那些生前的经历显然是有了明显间隔,他周围会有人劝说或建议他回到阳间去,但他开始排斥回到原来的身体,他开始习惯和喜欢现在的状态了,也不感觉失去从前的发言权有任何不适和痛苦了。但在这个环节之前,人是留恋‘发言权’的,因此而怕死。”
3.
今年初,晓美网友突然问我:“陈老师,你会死吗?”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可能问一般人,或许会把人家吓得半死啊。我开始不理解她提这个问题的缘由,便自作多情多疑,以为她是怕我死去,缺少灵性交流的知音,会感觉孤独寂寞。曾经有几位美貌多才的女子,她们对我似有某种担忧,害怕我老去,而害怕我死的,只有晓美一人。她说曾经梦见一块广袤的平原,大得连太阳都罩盖不住,梦见我慢慢走向一个渺远的地方,我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但和她完全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网络交流时断时续,最后彻底掉线了。后来冷静一想,她读过我的几十篇别开生面地谈论人生问题的文章,我不同凡响地谈人生折腾—超越知识,谈得很洒脱,好像自己会永生似的。那么她提这个问题,就不足为奇了。
我对晓美说:“在人类历史上,人最大的梦想就是不死。秦汉时期的道家和皇帝们,曾经为‘不死’作出过异常艰辛的努力,他们炼丹,推进了中医的发展,还导致中国化学的诞生,但为着不死的那种努力,还是失败了。也许在将来,人类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但是不死的梦想却永远实现不了,这个宿命的伟大结局没有办法改变。但这只是针对一种不能超越的‘知识’而言,只是针对一种人生死亡的‘尺度’而言。就是说我们死这回事,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庸俗的‘知识’认定。”
“陈老师,听您讲这个‘知识’、‘尺度’,我感觉很迷惑啊!”
我说:“北宋的时候,有个叫白云守端的禅师说,他有四愿:饥来吃饭,寒到添衣,困时睡觉,热处风吹。我也有这四愿,但还要添上一愿:该死就死。唐代的石头希迁禅师,曾在回答弟子‘何为涅槃’的问题时,反问弟子:‘谁给了你生死?’石头希迁禅师反问得好啊,谁给了你生死呢?生死是超力赋予世俗阳人‘生’的一个尺度,你的灵魂存在于不同的环境,就会有不同的尺度;你的灵魂在阳间这个平台上游戏,就有生死的概念和尺度。你沟通与超人力量的交流,你超越阳间的这个平台知识,你就没有了生死的尺度,而有了不生也不死的尺度,或者是方生方死的尺度。我讲的这个尺度,不是世俗凡夫所谓精神作品流传后世的‘万寿无疆’、‘永垂不朽’那个尺度,那是世俗的平台知识。我讲的不死是如来,什么是如来呢?《金刚经》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如来就是不生不死的存在,一花一草、一土一石皆如来。人本来就是如来佛啊,是错误的知见蒙蔽我们,让我们变成了愚痴凡夫。我们所谓修佛,所谓修成如来佛,无非是去掉错误的知见盖障而已……”
“啊啊,陈老师好像又要说到‘心’的问题了?”晓美网友打断我说。
我说:“是啊。我的朋友李映颛先生有一种感悟,就是他认为自己不管怎么死,都只是表面之死,而实际没死。用一种尺度来衡量是死了,可是换一种尺度来衡量,却又没死。他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死了你还活着,我怎么会死呢?’他还说,“吾即是心,心即是吾;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皇帝,皇帝就是我;我是一切人,一切人也是我。那我怎么会死呢?’对这个问题啊,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就在想,看到别人吃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感觉,那也是我在吃呢?或者那人直接就是我,根本就是我在吃好东西!天下人做事,根本就是我在做,我无所谓,我是一切人,一切人是我,我无所不能啊!”
晓美网友乖巧地说:“呵,陈老师,太高深了,很有意思。但感悟一下,很有道理呢!”
我说:“在佛家看,不高深,但做到,需修才行,所以叫‘修行’,就是去掉盖障。这个问题困扰我几十年,长期研读佛经,好长时间才参透。‘我’只是一种想法、一种愚痴的想法、一种执著,佛家叫‘我执’。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都是‘我’的,这个‘我’藏在第七识末那识中,很顽固。从末那识中把‘我’拔出来,扔掉它,就是《心经》说的‘无眼耳鼻舌身意’。这个‘无’是一个命令词,不是一个陈述词,眼耳鼻舌身意欺骗、蒙蔽我们太久太深了,因此要‘无’掉它。没有眼耳鼻舌身意,就没有想法,没有愚痴,没有执著,也就没有生死了。那么即使有想法,为何‘我’的想法不是‘你’的想法,‘我’的感觉不是‘你’的感觉?为什么‘我’要对抗‘你’的想法和感觉呢?对抗、分别,这个佛家讲是‘分别我执’,从末那识中把‘俱生我执’拔出来,‘分别我执’就自然没有了。成佛也是这个道理,根除妄想、分别、执著,我就是佛,佛怎么会死呢?死的概念,就在你我有别、生死有别,难怪佛家的真谛是要破除‘我执’。破除你我有别、生死有别的执著,‘死’有什么可怕呢,因为你原本就不会死啊!也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生’过,那么‘死’从何谈起呢?这就是心经说的‘不生不灭’。”
晓美网友问:“陈老师,除了佛教,不知道其它的宗教,比如基督教,它怎么看待生死呢?”
我说世界上的宗教,都不会认为人死就完了,说完了是断见,没有这个断见,这些宗教其实是相通的。基督教对于生死问题的观点,基本上和佛教一致,只是没有佛教精细。马丁·路德曾经说——在死亡的时刻,神圣最高权威是多么近在咫尺,我们说“在生命之中我们死亡”,上帝回答说,“不,在死亡之中我们活!”人死了之后怎么活,那更是一个复杂精彩的世界了,但佛经说得很清楚。
晓美网友说:“陈老师真高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说:“用阳人游戏的生死尺度来衡量,我也不怕死,我有时甚至有想死的念头,因为我渴望对阴间的了解,现在阳间除了易经、佛经这些灵性作品,没有一种知识能激发我对知识的兴趣。我对‘死’唯有一种遗憾,就是我现在告诉你阴间的情况,你死活都不相信我说的。那么我死了以后,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活着时告诉你的那些情况,但是我这个‘死人’,已经不能把这些情况再告诉你这个‘活人’了。而你呢——却要等到死了之后看到阴间,与我相会,才能证实阳间知识和真理的荒谬。这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造孽啊!我们在阳间做的事情,我们致死执迷不悟,要等到了阴间才看清它,却又不能改变它,要等多少劫的修行,才能回到正确的起点。在我的交际圈中,好多冥顽众生听不进我的话,还在造孽,还在做一阐提人,这是我今生今世对‘死’惟一的遗憾。”
后边是可爱的晓美网友,她很长的一段忏悔,她还唱了一首佛歌给我听。因涉及隐私,特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