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情可以变通


 

如果爱情可以变通

   ——读镕畅中篇小说《当阳光变冷》

作者:梁静

很显然,镕畅的中篇小说《当阳光变冷》讲述的是一个老套的缺乏父爱的少女爱上老头的爱情故事,并且其中还缠绵了大量的貌似爱情的温情与浪漫。如果文本中没有范友申和Q友的相继骚扰,误以为梅函子真的爱上吴文彬都是十分正常的观后直感。

对于镕畅的名字,我是早已熟知了的,除了名字特别之外,年轻女性被多方关注与推崇并尽快纳入山西诸学人之视野的前进速度也是令人不得不予以驻足的理由。当然,用作品说话永远是作家被人认可与尊敬的唯一途径,因此,尽管镕畅之大名如雷贯耳了许久,初次相识她还是在看过2005年第10期《小说选刊》上的《当阳光变冷》之后。

初读《当阳光变冷》,立刻想起了陈源斌的《走过从前》、小木的《白羽毛 红羽毛》、麦卡洛的《荆棘鸟》,无论是寂寂无名者的短篇讲述,还是驰名中外的长篇经典,无一例外地牵涉到了少女爱老头这一爱情模式。不禁要想,除了已经变为作家笔下的婚外的老夫少妻,现实社会中还有多少不被演绎与诠释的感情变异?如果加上泛滥成灾的影视创作,镕畅所要表达的爱情观的确值得细究一二了。

镕畅所要表达的爱情观若用《黄河》主编张发先生的话来讲就是:“我就愿意爱老头,我就愿意给老头生小孩。”如此简单明了的总结曾经一度令我对镕畅的勇气和魄力心生敬佩,尽管从未读过她的作品,但是如此坦率表达自我的真诚却是同作为女性的我不敢企及的。然当读过《当阳光变冷》之后,“梅函子带着一种”范友申“永远也无法了解的冷漠和忧伤”转身而去时,我才咀嚼出张发先生所得结论的原委所在。没有被爱的温暖所感染,也没有被性的美好所迷惑,只有回过头去一页一页翻品,才能从那冷静优雅、充满了俏皮的语言和自嘲的失落的笔调中,体味出作家寄藉其中的款款温情。

《当阳光变冷》应该算是一篇反映中国当代年轻女性,准确地说是中国某一地域女性爱情生活的写实作品,说它能够概括当代中国年轻女性的爱情观,是因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政策使得中国所有女性的生存状态整体趋于一致,而相对于南北方经济发展的差异、东西部思想观念的区别而言,细微的不同仍然是个体差异存在的客观事实。文本从女性视角切入的叙述,使小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浓郁的女性气息,尤其是那强烈的女性意识和渐趋转移和形成的爱情观,使得文本显而易见地被纳入了女性文学的范畴之内。

  如果说《当阳光变冷》所要张扬的爱情观是刚性的、激烈的,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如此,因何而形成?作家笔下的梅函子是一个有着独立经济收入的未婚护士,并且有一套母亲去上海与哥哥同住后留给她的房子。在衣食无忧、事业稳定的环境中,“饱暖思淫欲”的古话用在梅函子身上似乎最为贴切不过,更何况爱情本就是许多女性为之沉湎一生的梦幻所在。于是梅函子在文本中一出现,就与她的情爱经历紧密相连。文本采用的是顺序的写法,情节简单、人物较少、故事娓娓道来,因而没有费力理解情节人物之间有多么复杂的阅读障碍。

梅函子最终与能够成为其父亲的外科专家吴文彬相恋,并使自己的爱情观得以确立是在遭遇了一系列情感挫折之后渐渐形成的,这就与陈源斌的《走过从前》中直接描述少女爱老头的情感世界有了表达上的区别,客观上给当代社会少女爱老头这一普遍现象之所以形成的爱情模式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总结与概括。之所以这样讲,还要从梅函子所经历过的三个不同的男人说起。

我们先来看一看梅函子第一次的情感挫折,梅函子在为患者服务过程中遇到的晚报记者范友申,是一个幼年时期因婚外情而被父亲抛弃不得已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男人,从他所从事的职业和拥有的业余技能来看,应该属于自我奋斗型的知识分子和才华青年。同时在缺乏父爱这一共同点上,梅函子与之有着同命相怜的惺惺情愫。而且从文本上我们获知,无论在别人眼中还是在厌恶范友申之前的梅函子眼中,范友申都当之无愧地是一个帅哥。因此,梅函子在护理患者范友申的刀伤痊愈后让一见钟情的爱情之火汹汹地燃烧了起来,就在她为真诚、纯洁、美丽憧憬中的恋情勇敢而大胆地献上自己的第一夜时,她的激情在那一刻被心中的失落浇淋的似有还无了。面对与自己心仪也被对方欣赏的男人因爱情而碰撞出火花的首次交媾,梅函子在想:“会有一种恢宏的温暖覆盖自己吧,被人们称为爱情的东西,炽烈而深沉,浩瀚而恒久,浪漫而明媚,能带入坟墓,抑或来世。就是文学故事中常写到的那种甜蜜而令人心神摇悸的震颤。”然而文学作品的虚幻与真实生活的差距使梅函子在情爱幻想中面临了第一次尴尬:“但是没有,除了身体划过一种尖锐的冰凉,还有就是虚幻的激昂。她非常失望,但没有哭。”在此我们读到了以往一些女性作家同样表述过的女人的心声,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第一次与异性的交媾通常伴着疼痛与恐惧、屈辱与犹豫,即使有一纸婚约的保护,即使是男性十分温柔地介入,都会有撕裂一般地心碎,肉体的疼痛导致美感的缺失,往往并不能使女性获得真正意义上享受的愉悦。而梅函子在这一点上的不幸在于,当她“内心带着一种希冀,希望”范友申“能把第一次留在她心中的冷酷而哀伤的毒蛇拿掉,让她相信那是个意外,如同一列火车钻进隧洞时偶尔出现的阴冷和黑暗,但很快就朝阳光下驶去,一直开到远方”而突然出现在范友申家门口的时候,范友申“没有表现出任何或高兴或欣喜的神情,倒是有一种猎人得到撞到枪口上的猎物一样的窃喜”,梅函子当时“的感觉是敲错了门,而面前的这个人她真的不认识”。在感受了因“自己犯贱”而使躯体和心理遭受了双重的“寒冷谋杀”后,梅函子对范友申的爱情仍不能彻底失望,对爱的执着使她“那颗在阴雨里浸泡得太久快要发霉的心”在度过了数日的不快与艰难地恢复后又一次蠢蠢欲动了,然而这一次,在范友申小小的阁楼里,她“看清楚了,长凳上躺着一个女人”,“范友申背朝着梅函子,头贴在那女人的肩上,喘息,大汗淋漓,像一只刚打完架的狗”。由此,梅函子的爱情之火终于熄灭,“脑袋涨得就像被人用鼓槌敲过了一样,”不得不隐忍的痛楚使她在独自一人疗伤的现实生活中将情感的归属渐渐地倒向了能给她以温暖的吴文彬。

如果说范友申是当代中国未婚男性对爱情不专一、对女性不负责的代表人物,那么在文本中偶尔闪现的Q友就是中国当代已婚男性对婚姻不尽职、对性爱不专一的经典浓缩,而与他的交往正好是促使梅函子将情爱目标锁定在父亲辈人物的催化剂。作家将梅函子心理不断变化的历程巧妙地结合在与三位年龄段不同的男性交往的过程中,充分显示其了驾驭情节的能力与写作技巧的纯熟。

对于梅函子与Q友的相识,作家采用了网络聊天的方式,这是一个穿插于她与范友申和吴文彬两个生活实景中虚拟而又实在存在的人物,他出现的目的仅在于让梅函子宣告爱上老头的爱情观的顺理成章和完全成立。很显然,Q友是一位已婚男性,这在梅函子与其相识之初就已经被划定了的,从文本中我们获知,Q友是南宁一家经销空气加湿器公司的业务主管,平日喜欢舞文弄墨,这些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网聊这种形式,为她们之间提供了情感空寂时聊以自慰的空间,并且随时都有触摸情感陷阱和升华彼此关系的可能。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管Q友本性是不是忠实于妻子的男人,也不管Q友是否经历了理智与情感的煎熬,至少在与梅函子的聊天中,他表现出了红杏特愿出墙的暧昧,而且还要时刻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矫情面孔。他用梅函子认为“空灵而优美的文字蛊惑”着他的网友,又用朋友之间可以相互倾诉与理解的幌子距离着梅函子的心猿意马。这种交往时刻警醒着梅函子的意识:“她感受到一种钝刀割肉般的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旁,冷酷而决绝地对她说:你只有一刹那的温暖而已,在这之前,你没有。在这之后,你忘掉曾有。不论他发给你的那些极美极温暖的文字是真是假,但,他的生活与你,终究是,不相干。”直到Q友利用出差便利特意绕道来看望梅函子之时,她们的虚拟友谊终于得到了一次真正的考验,很显然,Q友的友谊是着色的温暖,祈盼着一夜情的Q友在梅函子一句“你喜欢你妻子吗”的提问中露出了难得的本真面目,“我想,我爱她”的回答应该是令梅函子既为Q友妻子欣慰又为自己抱屈的满意答案,因此,梅函子客气地将Q友送出了她的世界,一句再见即成了永远的告别。

在同梅函子一同经历了情感旅行的误区之后,我们终于能够理解少女爱老头的真正动因了。无论是未婚的范友申还是已婚的Q友,带给女性的无一不是羞辱和痛感,梅函子之所以将感情受到礼遇的快乐与吴文彬分享,之所以将性爱被温暖覆盖的幸福奉献于吴文彬,除了那份无以言说的悔恨与愤怒外,还有就是女性从心底里升腾的需要被怜惜的天性和对真正纯洁与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深切渴望。而这正是范友申与Q友都无法给予她的,她只有在吴文彬那里才能够找到,因为那里还残存着一丝雄性的光芒和智者的体温。因为吴文彬“不会去见一个又一个网友,或是一次次把她们带到自家的阁楼上”,他的年纪使他“变得更真、更诚,岁月滤去了杂质,又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本真状态。没有抑扬顿挫,只有平缓、看透生命本质的那种平缓,如水一样清纯,带着浮世之外的童真”,而范友申和Q友,“生在一个异性唾手可得的时代和开满怒放鲜花的国度,没有时间和心情关心梅函子的感受,她内心的寒冷像喜马拉雅山的冰川一样由来已久,对他们来说太坚硬太庞大了,他们的小冰镐只朝着自己的方向掘进。”在此,作家终于得出了一个与时代相应的结论,那就是,在“一个异性唾手可得的时代和开满怒放鲜花的国度”里,还会生产纯洁的爱情和完美无瑕的性爱,还会允许古典爱情观的畅通无阻,还会有人揣着对待圣女一样的心态顽强挺进女性天生追逐纯洁爱情的冰川狭谷吗?那里太坚硬太庞大了,对于既要享受生活又不愿对生活承担责任与义务的当代男性而言,这已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天方夜谭。这样一个结论,我想似乎应该能够为中国当代现实生活中明存暗有的婚外抑或婚内的老夫少妻关系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吧。

然而梅函子真的爱吴文彬,吴文彬就真如梅函子所感受的那样美好吗?不是!这在梅函子与吴文彬发生性关系、自认为在吴文彬那里找到了温暖之后的内心独白中可以寻到一些答案。当时的“梅函子哭了,然后大笑”,“她站在高岗上俯视着范友申,‘你以为你是谁,故作潇洒,佯装倜傥,留了一头长发就了不起吗?只有古怪的公鸡才过分爱惜自己卷曲的羽毛,你自以为是风流才子,其实充其量就是一只公用的破牙刷,这里捅捅,那里捣捣,不以为恶心反以为荣。’”“现在好了,她找到了自己的温暖,同时也找到一种极好的方式来污辱他。”由此可见,梅函子之所以爱上吴文彬,除了寻找着那一份长久以来青年男子不能给予的温暖之外,还有就是对范友申不忠于爱情的一种报复。对于自视为女人主人的男人而言,将他爱着或正在占有的女人送到别人的床上,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一种污辱。在换位思考绝对成立的设想上,梅函子是理智而清醒的,她对于范友申的报复显然是蓄谋已久而又不委屈自个的,她拒绝Q友接纳吴文彬,就是善待自己的最好证明。

梅函子是真的爱怜吴文彬的,她与吴文彬之间,“是一种张力,即非情欲,亦非理性的成分,是一种深切的,无法用言辞表述的体悯之情,如同他能体察到她身体内部的寒冷,而她也能感受到他心里的恐惧,”也只有她,能够从吴文彬这“棵临近枯败的大树”身上,看到那“挺直的躯干”和感受到那“常人无法想像的能量”。相对于范友申和Q友,吴文彬这个“即将走向萎缩的生命”才是真正能够给予她温暖的人,她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时,“是被纵容和被认真宠爱着的。”然而,梅函子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吴文彬不能给她带来家庭生活,不能对她负任何责任,同样不具有承担的愿望和能力。他眼瞅着梅函子带着自己的孩子出嫁而不做任何表白,他所说的话只有一句:“那样对你、 对他都不公平。”他所能做的,只是送了梅函子一份带着美好祝福的新婚礼物和半年后“看上去老了很多的”可叹模样,面对梅函子,吴文彬与范友申、Q友基本上没有本质的区别,有的也只是梅函子爱情天平对他的深度倾斜。

梅函子的情爱归属不能不说是一个无奈的选择,然而就是这样的选择,仍然是她心甘情愿的付出,她为吴文彬怀了一个可爱的老生子,准确地说,是为她自己的渴望与憧憬的情感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有了这个爱的结晶,梅函子在未来生命的路途中将风雨无阻,即使这个孩子即将托生在她与范友申为实际利益而结合的家庭里,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有了爱,女人是不惧怕任何风雨险阻的。而这结局,似乎又是对范友申之流对爱情不忠对性爱不忠的男人最大的讽刺与报复,对于被现实逼得无路可逃的当代女性而言,梅函子做出嫁给范友申的决定是理智而合情的,毕竟是男性霸权的时代,女性既要成全爱情,又要保全孩子出身的健康环境,采取如此折中的方法未必不是一种中庸之道。最要紧的是,梅函子本身也是一位知识女性,她有自己的经济基础,她有充分的理由和准备选择这样的冒险之路,而且她也没有必要独自一人承担养育小孩的艰辛与困难,而这正是范友申之流的男人教给她的貌似不负责任的捷径之途。面对吴文彬的不能承担,梅函子是宽容的,也是理智的,只能说明,梅函子是一个坚强与独立的女人,她在追逐爱情的旅程中终于明白,真正能够为自己承担的只有自己,范友申、Q友和吴文彬,不过是她生命历程中的匆匆过客,唯一能够被自己留下的,只有曾经令她感动过的那一丝温暖和那温暖散发延伸的生命之光,她不为谁而活着,只为自己身与心的愿意而活着。

分析到此,我们似乎能够理解作家所要表达的爱情观的现实意义了,如果文本真如我所理解所言,那么作家给予范友申及梅函子从小缺乏父爱的身分就是可有可无的,在这一点上,作家的犹豫不决与不愿挑明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我要说的是,作为一个拿起笔来表达自己的女性作家,即使不是呐喊女权的持戟者,即使没有为女性生存状态深深忧虑的强烈愿望,紧紧为了爱情观的表达,也没有必要如此的遮遮掩掩,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即使范友申和梅函子有父亲,少女爱上老头的例子在当代社会也并不鲜见,这是女性生存空间日趋狭小的必然选择,这是女性追求自由性爱的必经之路,也是女性不断认识自我的痛苦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