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农民前后有过三种意识。三十年前由于自己生活在农村,对贫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和农民没有异样,对农民和贫穷有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感觉。后来出外学习、工作,虽然意识到农民贫穷的可怕,但总是对他们美好的未来怀着无限希望,诸如“新时代农民”、“社会主义农民”、“农业现代化”、“农业机械化”、“农业市场化”、“科学种田”、“拖拉机生产”、“亩产万斤”等等词语,都是曾经负荷我的无限希望的概念载体。可是而今,我是彻底地失望了,农民根本没有办法脱离贫穷。我的那些当农民的亲人、朋友、熟人,他们当中好些人日益恶化的贫穷和无钱医治的病情、死讯总在不断传来,他们走的完全是一条从穷人到穷鬼的人生之路。
我学了十多年经济学,但对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有一种人,他们生产“滋补品”、“营养品”之类对人的生存和生命只起“附加”作用的产品,他们是富人;另有一种人,他们生产“粮食”这种对人的生存和生命起“根本”作用的产品,若没有他们的产品,人类只有死路一条,可他们是穷人。天底下没有一种人做任何事情像农民干农活那样是一种“要命”的职业,可是农民没有要别人的命,倒是他们从事的职业要了自己的命,农民只因为是农民而一生穷困。我的老家农村三十、二十和十年前做农活的人是怎样地贫穷,现在依然是怎样地贫穷。大哥家当农民的子女干了十多年农活,至今一点脱贫的希望都没有;大姐干了一辈子农活,至今还是穷得一贫如洗;妹妹和妹夫当了二十多年农民,依然挣扎在贫困之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人都是农民,每一次大的社会分工都是从农民这支穷人的队伍里分离出富人来,而农民始终是穷人。穷人闹了千百次革命,他们依然是穷人。穷人的子女如我等之流,均以能够通过升学、招工、当兵、经商等方式脱离穷人而引以为荣。事实上农民要脱离穷人只有走脱离农民的道路,像我二哥家的五个子女,已经没有一个当真正的农民。但大多数人的命运定数中却没有这个变数,他们的一生注定是一种另类无望的生存。
每当我看到家乡农民的破房烂屋、破衣烂鞋,就会联想起青少年时期一贫如洗的自己,心里猛生出一种悲凉的图景:我的过去就是他们,以及不久的过去也曾经可能就是他们。但这样的图景会像做噩梦一样瞬息而过,过了就忘得干干净净。因为自己毕竟不是他们,我现在不是名副其实的“劳心者”吗?而他们是“劳力者”啊,我怎么可能会是曾经那个穷人堆中的自己和现在的他们呢?人生轮回,天地无情,今世极贫者,来生一定会成为富人;这样一想,我就为自己对亲朋穷人们的无助慢慢地有了安慰,并生出一些快乐来。
(陈嘉珉,2006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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