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拿什么拯救自己?


我们拿什么拯救自己?

——恐慌、庆典与非典型生活

 

经常,我会接到一些限定题材的主题先行的文章,往往是和一些热点有关的,每次都是欣然应允,仿佛胸有成竹似的。但其实不然,这样写的文章很容易不够精彩,因为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干瘪的牙膏筒,挤呀挤地也没有什么东西。每到写文章,脑子里空空的,又不想敷衍了事,于是生活每天都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假装自己好像很忙的样子。好在每次的文章总是很容易都被大家忘记了,没人拿我的粗陋与浅薄当真,于是我也可以稍稍放心乱讲一气。

即便如此,现在这个时候选择这样的题目来写仍然是需要一定勇气的。不是因为别的,过去几个月“非典”两个字的出现频率已经超出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承受极限。有关“非典”的消息、评论、反思、吹捧以及骂娘的文章就像它带来的病毒、口罩一样,已经充斥了大小报章、杂志和网络,无处不在,大有不见你呕吐不死心的架势。但凡名家名段已经分析得不能再透彻,我无论写些什么,好像都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气。这勇气当然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自己的无知——所谓无知者无畏;另一部分来自于职业病——自由职业总是会滋生一些怪毛病,比如看到什么现象都喜欢评论一番——这在商人看来可能是浪费时间,而在某些官员看来就是可恶至极了。

今天的话题从恐慌开始,由庆典结束。

当我第一次从海外媒体看到广东省有一种不明传染病肆虐的时候,很是不以为然。想想可能是广东人把事情看得太重——有钱人怕这怕那总是正常现象,我们遍布全国的小煤窑、鞭炮作坊、人蛇偷渡船,甚至外来人口收容站每年的事故死伤的人数恐怕都会让那些忙着抢白醋的人汗颜了,也不曾见得有人为此大惊小怪。我们可怜的同情心和人文关怀的孤岛在发财制富的海洋中若隐若现,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出海寻求财富的小船引人注目。当有北京的朋友告诫我不要随便去一些人多的地方时,我还在笑话他们是小题大做,我告诉他们马照跑,舞照跳,业余时间多睡觉,没什么大不了。

北京市罢免高官的消息看来是所有事情的转折点。不久就在一个深夜接到学生的电话,说是大家正在准备逃离北京,建议我赶紧收拾行李。对于太不羁的事情我向来不太相信,直觉告诉我,这次又是一些躁动的心灵的过度反应而已。就像自己的大学时代一样,年轻的心总是保持着对世界的戒备和渴望。现在想来,除了要充当过来人教训学生以外,甚至有些莫名感动——可能在大家看来很奇怪,我为同学们的惊慌而感动——至少对他们来说,在生活和未来的憧憬中仍然充满着激情与向往,而在我的字典里,麻木和理性已经牢牢地扎根,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个被金钱与名利反复考验的人动心呢?我不敢更多地剖析自己,生怕会榨出自己灵魂深处暗藏的自私与不仁。

接下来的生活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幸福。生活突然变得简单而惬意,因为到处都不欢迎陌生人,只好躲在家里苦练厨艺。多日不见的老朋友忽然发来一堆的问候,每天早晨都睡到天亮而无须任何负罪感。家人天天溺在一起,要出差的人在家看电视了,要吵架的人下厨房了,要离婚的人将就着过了。我们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非常生活,我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出门不堵车,我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早晚散步,我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望着窗口发呆。

但这惬意的背后却是涌动的潮流。在短短的几个月中,据说有大小上千的官员因为没有尽职而受到惩罚,没有受处罚的人挖空心思要找到工作的亮点。老家传来的消息说,村子之间都挖了水沟,派人每天把手,决不放过任何外来车辆。在短短几个月中,有无数的机构因为没有生意而停工停业,拿不到薪水的职员除了发呆找不到其他的办法。在短短几个月中,有数不清的商人因为生产和经销非典物资而发财,而市场上充斥了限价和违规之间的博弈。在短短几个月中,有几百亿的资金在纳税人、政府和医疗机构之间飞速地划转。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全世界的媒体都挖掘着近乎同样的主流话语,不断敲打着人们敏感的神经。在短短几个月中,白大褂已经由见死不救的负面典型册封为拯救这个世界的英雄。在这些事实的面前,我们所自我陶醉的幸福生活又是怎样的不幸呢?

在我所沉浸的领域中,理性的假定总是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经济学中有许多未知的领域,但在我们追求终极真理的路途上是否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呢?我试图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经常听到大师的教诲,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审视冰冷的数据和理论,我每每会觉得痛苦与迷茫。在正统的经济学的理论中,每个人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整个社会自然就得到了福利的改善。我们的社会不正是在遵循着大师的教诲而涌动的么?为什么就不能达到大师所描绘的幸福状态呢?

设想我们换一种理性来看待无处不在的理性。如果被罢免的官员不是被罢免而是主动辞职,结果是怎样呢?如果商家不是被限价而是行业自律,结果是怎样的呢?如果政府不是在事发之后而是在之前想到我们的健康投资,结果是怎样的呢?如果那些白衣天使可以在没有疫情的时刻也被我们当作天使,结果是怎样的呢?

缺少思想的我们总是在无可挽回的结局面前装作坚强和高尚。最让我感到可悲的是在非典结束时人们忘乎所以的庆典。主持人一如往常地感情丰富,演员一如往常地卖力而煽情,群众一如往常地无知与幸福。在激动和赞扬的掌声中,忘却和麻木又一次悄悄地笼罩了这城市的夜空。我愿意为真诚的悔过而欢呼,却不愿为矫饰的赞扬所打动。

我们的“正常”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能不能想象,在你几十年的“正常”生活中,有多少人因为城市的户籍歧视而被收容和遣送,直到有一天一个鲜活的生命无辜地熄灭;你能不能想象,在你几十年的“正常”生活中,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生活而不必乞求领导的认可;你能不能想象,在你几十年的“正常”生活中,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而不必受到档案的监管和窥视?在我们已经习惯的“正常”生活中,有多少是可以自己进行选择的?

到底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呢?我曾经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而现在却越来越不肯定。我甚至开始怀疑人类到底是不是越来越聪明了。很多事情,当我们不知道答案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追求一个结果,但无知的日子好像更幸福。

这城市又如往昔般慌乱和忙碌。猎取和追逐又重新占领了一度由惊恐盘踞的眼神。不时有好消息传来——听说,人们在选择别的城市工作时,再也不会被抓差和遣返了,你有没有想过到一个你向往的城市放牧心灵呢?听说,决定和自己所爱的人永结同心时,再也不用征得领导的同意了,你有没有想过要对他(她)倾诉衷肠呢?还有许多的好消息,都在等待我们去发现和争取,但愿以后这样的好消息不是在痛苦之后才被我们发现。

我们在上帝的晚宴上学会了背叛,背叛众人,也是背叛我们自己。而惩罚我们的就是我们手中的钱袋。我们虽然没有答案,但我们应该学会记住过去,也要学会忠于自己。当我们每一次尝试背叛,都看到了恶毒之神黑暗中的眼睛。当我们每一次尝试修补,又有什么办法让我们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