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德:非常十年(连载237)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37)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37)

  《非常十年》第二十八章(9)

  可是,我躲在里面依然一点也不作声响,并且,竭尽全力顶住门,不让他们冲进来。我们相持了好一阵子,我终因寡不敌众,那扇厕所的门被他们用钥匙打开了,他们如虎似狼地闯了进来,把我不由分说地抓了起来。

  他们将我交给一位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处理,我手里拎着旅行包,像一个俘虏一样顺从地跟着他下了车厢,那样子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这当儿,13次特快列车的旅客们已经进站了,而我此际已经绝望了,心中完全一片空白,不再想些什么,也不再希冀什么,一切听凭命运的摆布,任命运之舟随风飘荡,无论前面是旋涡,是激流,是深渊,是暗礁,是险滩,我都不在乎,我如同木头人一般麻木不仁,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来到了车站大楼里的一间办公室。

  那个车站工作人员身穿铁路人员制服,他的模样跟梁雄老师有些相像,都是“矮脚虎”,所不同他比梁雄老师要凶,紧绷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

  到了办公室之后,我把手提包搁在地上,像一个犯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站着,接受他的审问。

  “你是哪里的?”他的眼睛如锥子一般犀利地逼视着我。

  “我是F市的,是东南师院附中的学生。”

  “你有证件吗?有证明吗?”

  “我的学生证前几天连同钱包一起被扒手扒了。”

  “你今天为什么不买票,要扒车?”

  “我没钱买票呀,我的钱包国庆节那一天在天安门广场被扒手扒了,我的钱包都被扒走了。”

  “谁相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们这些家伙是满口谎话,我才不信咧。”他一边训斥我,一边开始搜查我的身子和行李,把我的旅行袋里的衣服胡乱地抖擞了出来,我在一旁听任他怎样摆布,冷眼看着他把我的旅行袋翻得一塌糊涂,敢怒而不敢言。值得庆幸的是,他只搜出了我的上衣口袋里的十来块钱和一些粮票,但却未搜出我的裤表袋藏着的几十块钱。

  他一无所获,有些恼火起来,怒骂道:“你不老实!”突然,他恶狠狠地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你怎么打人呢?”我不满地顶撞了他一句。

  “啪”地又一声巴掌落到我的脸上。

  “我打你又怎么样?”那人瞪起了一双豹眼,凶神恶煞似的。

  我平生还是第一次遭到这么大的侮辱,对这蛮不讲理的野蛮行为,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沉默了,用沉默来表示我的抗议。

  “你从F市跑到北京来干什么?”他又盘问说。

  “我是来北京向中央反映情况的,我们的组织在F市受到革造会等组织的残酷迫害,我们的人到处受他们的野蛮毒打、残酷迫害,人生安全得不到一点保障,我们的总部受到多次围攻,还被他们放火烧了大楼,我们的组织被他们赶出了学校,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我们组织的人叫我来中央反映情况,希望中央能够了解我们下面的真实情况,帮助我们,解救我们,可是,我在北京却被扒手扒了钱包,钱、粮票都被扒走了,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我说了一番半真半假的话,由于感情的冲动,眼泪不禁从眼眶里潸潸而下,就像一个受委曲的小孩子,而不像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个组织的头头。

  欧阳修曰:“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那个铁路工作人员虽然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汉子,但他毕竟是一个人,此时此际,他显然被我的这番话和眼泪所感动,态度缓和地说:“是啊,最近全国各地来北京想中央反映情况、告状、申诉的人很多,看来,外地的情况是比较严重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在各地的贯彻情况还是不平衡的。”

  “那些革造会的人到处抢夺枪支弹药,到处冲击军区、部队营房,殴打解放军战士,殴打我们八·二九战士,他们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我们来北京就是要向中央反映这些情况……”

  “你们的处境是值得同情的,你们应该相信中央是会解决你们的问题的。”他说着,随手从一张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纸片,在上面用钢笔涂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道:“这样吧,这是一张北京到F市的车票,你可以搭下午四点四十分的26次列车到上海,以后,再签票转车到F市。……这车票是没有对座号的,车上有什么空位子,你都可以坐。”

  我接过纸片一看,这张年历图片大小的纸片原来是一张临时机动车票,有了这张车票,我就用不着再去冒险扒车了。我喜出望外,连忙向他表示谢意说:“这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你可以走了。”

  我收拾好旅行包,伸出手来和他握手道:“那我走了,谢谢你了。”

  “不用谢,再见吧。”他友好地和我握起手来,这时的他与刚才的他简直是判若二人。

  “再见,我走了。”我提起旅行包,嘴里说着,接着,便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我走出了车站,我终于又获得了自由,浑身顿觉舒畅,天是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空气是那样的清新,一切都是那么美妙,虽然刚才的遭遇是令人狼狈不堪的,但这毕竟已经过去,乌云已经驱散,阳光又普照大地。

  《淮南子》里有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由此,《人间训》云:“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老子也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我今天扒车被抓,不也正是跟“塞翁失马”一回事么?当我下午在北京站广场上排队候车时,我心里在思忖着,假若我上午没被抓的话,那么,此际我就不会这样心安神宁地在这里排队候车了,我大概正惴惴不安地坐在火车上,在想着如何躲过检票关,如何才能出得了上海站,以及如何从上海再次扒车回F市等问题,如今,这些问题都不用担心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也是扒车被抓,安知非福么?我不知道黄树希现在到底怎么样?诚然,他要比我成熟、老练、机智一些,也比我要幸运,可能他正平安无事地坐在13次列车的车厢里,他要比我早抵上海。

  后来,开始检票进站了。我一进站台,便狂奔向尾部的车厢,我见车厢里有一空位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坐下来再说。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子恰巧是空着的,一路上我便占据了这位子。

  4点40分,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列车长鸣着汽笛,缓缓地启动了,我又一次告别了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踏上南归的途程,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机会再来北京,不过,我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机会恐怕是愈来愈少了。我带着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心情离开了北京,这一次我千里迢迢来北京,未能如愿以偿见到毛主席,国庆节那天在天安门广场还被扒手扒走了钱和粮票,这也将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沉痛的历史教训。别了,北京,再见了,祖国的首都——北京,如果我能够把故宫的琉璃瓦连同天安门广场上的方砖一齐带走,那该多好啊!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对你的深沉的爱蕴藏在心里,并带回远方,带回我的故乡——F市。

  深夜时分,车子开到符离集车站,那月台上有好多人在叫卖着烧鸡。符离集烧鸡是遐尔闻名的,又好吃,又便宜,小的一只只要一块钱,大一点的也只要一元五角或者二元即可买一只,我每次路过符离集时,总要买一只鸡品尝品尝。

  自从我的钱包被扒之后,我是尽量节省开支,能省一个铜板儿算一个铜板儿。而今天火车开到符离集时,看见那些香喷喷的烧鸡,我的嘴又不禁馋了起来,破例买了一只一元的烧鸡和一只两元的烧鸡。那小烧鸡我在车上便消灭了,而大烧鸡我准备捎回上海去,我想,我要住宿在我舅舅那儿,总不能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只烧鸡算是最起码的东西了。但是,这两只烧鸡却是我失窃后最大的一笔花销。

  我的舅舅原本是一个美食家,他几十年吃遍了上海滩的各式名菜馆,什么宝塔明虾、西露鱼翅、莼菜鸳鸯、蝴蝶海参,什么贵妃鸡、海棠鲍鱼、佛跳墙、麒麟桂鱼,什么烙蛤蜊、罗尔腓利、海立克猪排、日本式火锅——司盖阿盖,他无所不尝,无所不精,除了每周他都要到莫有财厨房参加工商界人士的聚餐会外,他还到处赴宴,上海滩上的苏、锡、扬、杭、甬、徽、京、川、广、闽、潮、上海本地菜等十六种风味,以及英、法、德、意、俄、日等西式西菜他都品尝遍了,如果叫他讲食经,他可以讲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

  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龙卷风袭来了,他这个美食家也遭了殃,本来他一个月工资大几百元,还有定息、银行存款、海外汇款等,他才能够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出入于各大酒家,如今,他除了每月给15元生活费外,什么工资、定息、存款、汇款、现款全部冻结了,对于一个本来花钱如流水的美食家、资本家来说,这微不足道的15元生活费怎够他开销呀?如果他不是靠着子女们的经济援助和我舅母的退休金来勉强维持生计的话,若光靠那十五元钱,说不定他的老命早就横尸于外滩汇丰银行的石阶下了。尽管如此,他的手头依然十分拮据,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以前我们到上海,他总要请我们上饭馆吃一餐饭,如今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作罢。

  今天,我带来了符离集烧鸡,恰巧,我哥哥也带来了几包熟食,我舅舅看见今晚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喜上眉梢,竟从橱子里取出了一瓶库存已久的白兰地,给我们每人斟了一小杯酒,喜笑颜开地举杯说:“来来来,今天为李晟洗尘,干杯!”

  那白兰地又香又烈,我只敢咂一小口,而不敢多喝。我哥哥又寻我的开心道:“李晟呀,你这次有没有又把虱子带到上海来呀?”

  “没有,怎么会呢?”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可真怕你的虱子呀,上一回你来上海,我一看见你屁股老是坐不稳,像垫了颗橄榄核似的,我就猜想到你可能从北京带回虱子来,嘻嘻嘻。”我哥哥又饶有兴趣地旧事重提。

  “那我也是第一回生虱子的,我一次被蛇咬,一生怕草绳,怕虱子都怕死了,怎敢还会把虱子再带回来。”我又辩解说。

  “今天烧鸡的味道真不错,香极了。”我舅舅并不理会“虱子”问题,他一边扯咬着鸡腿,一边咂着白兰地。

  在饭桌上,我把皮包被扒、扒车被抓等事情诉说给诸位听,不过,我未把我哭鼻子和挨耳光这些具体细节说出来,毕竟这都是太丢人的丑事,不必大肆渲染,还是不说为佳。

  “北京的扒手多极了,多如牛毛,早在彭真当市长的时候,他就想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无论哪一位市长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我表哥林邦高也用纯正的北京音开口说。

  “我说你呀,再傻也不过了,前几天,李昱刚刚离开上海,搭海轮到青岛去,如果你跟着他一起去青岛游玩一趟,然后,再跟余心平一道上北京去,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青岛多美呀,不去青岛就是傻瓜、笨蛋。我不知道你头脑里哪根神经索出了毛病,或者生了脑瘤,竟想国庆节到北京见什么老伯,结果,人既没见到,皮包又被扒手给扒了,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好亏。天下再也找不到你这样一字号的大傻瓜了,其实,老伯有什么好看头的?他也不过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罢了。”我大哥又发话说起我来了。

  “唉呀,只要人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上海就好了,其他事都无所谓,青岛这次去不成,将来总还有机会再去的,钱也是身外之物,是最靠不住的,丢了就丢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可不必为此伤脑筋,人应该达观一点,想得开一点,来来来,大家来喝酒。”我舅舅说着,就举起了酒杯。

  我们都举杯干杯,这时,我大哥又想起一事,他告诉我说:“噢,昨晚上你的同学黄树希上这儿来找你,我跟他说你还没有到上海,他要我转告你,等你回来后上他亲戚家去找他。”

  次日早上,我赶紧就到淮海中路黄树希亲戚家找黄树希,他一看见我说:“李晟,怎么搞的,你人钻到哪个旮旯儿去了?我找遍了整列列车的车厢,也不见你的人影子,我心想你大概出了什么事。”

  “嗨,甭提了,我这次是倒霉透顶了,我跟你分手后,便躲进厕所里去,想不到他们要搞厕所的卫生,竟被他们发现抓住了,结果,就乘不成这趟车,我挨了一顿教训之后,他们发了一张车票给我,我就搭26次列车昨天下午才抵达上海的。我听我哥说你到永嘉路来找我,今天一早便急忙跑来了。”我把扒车被抓一事轻描淡写一番,对这些丢人现眼之事毕竟是不宜大肆宣扬的。

  以后,我们谈论到回F市一事,黄树希告诉我,他打算明天再扒车回去,我说:“明天是我哥哥的厂休,他厂里正好有车子要去宜兴善卷洞游玩,我哥哥邀我一道去,这样吧,你明天先回去,我再过几天回F市去,好吗?”

  “行啊,上海是没什么好待的,我是不想再待下去了,那我明天一个人先回F市去。”

  第二天,我跟我哥哥乘厂车去宜兴善卷洞和张公洞游玩。那碧波万顷的太湖,那号称“江南第一洞”的善卷洞俨如一幢石雕大厦,那被誉为“海内奇观”的“仙人洞”——张公洞,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极为美好的印象。

  我宜兴一日游之后,便也到上海车站签了票,然后,又踏上南归的火车,回到了亲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