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德:非常十年(连载238)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38)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38)

  《非常十年》第二十九章(1)

  我终于又回到了亲爱的故乡——F市,而当我不在F市的期间,市里又发生了几起腥风血雨的武斗事件,有必要再追述一番。

  其中市一中的九·二二事件便是一起,事件的真相是这样的:

  市一中新教学大楼本来是八·二九市一中《红旗》的前身——红卫兵九·一三、干到底等组织的队部,而市一中革造会《东方红》前身的几个组织的队部则设在红楼、五四楼、西舍等处。今年7月份,自从《红旗》十二期社论出笼以来,全国各地反军浪潮出现了空前的高涨,市一中《东方红》伙同革造会一派外单位的人武装强占了新教学大楼,把市一中人数最多的组织《红旗》逐出了校门之外。

  9月中旬,为了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搞好革命的大批判和革命的大联合,市一中《红旗》学生决定返校闹革命,他们从9月中旬起先后三次提出要求与《东方红》进行谈判,以便协商解决共同使用大楼的问题,均遭到拒绝。

  9月22日上午,11名《红旗》学生作为组织的代表登上大楼,再一次向《东方红》提出谈判的要求。

  当时,《东方红》勤务组的叶卫东等人正在新教学大楼里。这个叶卫东是叶群的一个远房侄儿,叶群的原籍也是F市。叶卫东等人拒绝同《红旗》进行谈判。

  市一中《红旗》拥有三、四百人之众,他们也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自然也不那么好惹。当他们见来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他们的代表上楼时发现大楼里的《东方红》没有多少人,防卫空虚,于是,就决定强行把大楼重新夺回来。

  《红旗》一伙人带着棍棒冲上了大楼,占领了大楼广播室,双方展开了一场大楼的争夺战。由于《东方红》对《红旗》的这次突袭行动无防备,再加上他们的人数不及《红旗》多,寡不敌众,大楼终于被《红旗》占领了。

  《东方红》那些人当然是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他们立刻向外面告援,调动了工联总六分部、九分部、氢弹部队、附中九·一五兵团、二中东方红等二、三千名荷枪实弹的人马,把大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围住,占领了大楼周围的各楼房。

  下午1时多,《红旗》方面通过革造会市一中八·二九井岗山《红辣椒》战士林某,向《东方红》提出谈判要求,表示愿意撤下大楼,但《东方红》也得把调来参加武斗的二、三千工人、学生撤离一中,然后,双方坐下来谈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建议也遭到了《东方红》的拒绝。

  到了下午2点多,突然,《东方红》的叶卫东提出愿意谈判,并商定谈判地点在天桥前新楼后的空地上。《红旗》便派了两名代表在空地上等候联系谈判事宜,可是,他俩左顾右盼,时间过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对方代表的人影子。

  清代陆以湉《冷庐杂识》一书中曰:精于用兵者“皆出奇制胜,所谓兵不厌诈,非小儒所能知也。”

  可是,现在的“小儒”——学生哥们——却精于此道。革造会一伙人乘《红旗》方面准备谈判而无防备的机会冲上楼,来一场“假谈判、真进攻”的诡计,他们向楼上的八·二九学生开枪射击,一颗子弹从F司二商校吴××的颈部打进去,后脑袋开花,当场死亡。双方在楼梯口展出了激战,革造会用武力又攻占了二层楼。

  从晚上8、9点钟开始,革造会那些人从五四楼、跃进楼、红楼、男生宿舍、省成套局、闽江日报社、省实验小学所设立的机枪点向大楼三、四层楼的八·二九学生进行了疯狂的射击,哒哒哒哒哒!数千发子弹像火龙一般从高空飞过,雨点似地落到了大楼的三、四层。23日凌晨3、4点,革造会方面又进行了更猛烈的射击,拉着长声的子弹溜子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犹如流星雨在坠落着,八·二九学生有多名受了伤。

  师院干到底的王元逸最近刚刚从北京中央办的学习班回来,他也住在华侨大厦里面。22日上午,他听说市一中《红旗》出了事,便带领住在大厦里头的十几个F司学生也赶到一中现场,结果也被围困在大楼里面。

  当他正指挥着几个F司学生紧守在楼梯口之际,突然,一颗手榴弹从下面掷了上来,他们赶紧趴倒在地,可是,那颗手榴弹炸开了,弹片还是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左眼被炸伤了。

  一个七中F司学生小马被机枪子弹射穿了下巴,牙齿被打掉了六个,顿时,鲜红鲜红的血从嘴里如泉水般往外喷。《红旗》女学生林燕是省广播事业局局长的女儿,她正在给伤员包扎伤口,看见小马受了重伤,赶紧跑过来抢救他,楼上没有药品,她只好把大块大块的棉花塞住伤口,可是,那血却止不住,仍然像破了水管的自来水那样不断向外涌出,在水泥地板上流了一大滩的血。面对从战友身上流下来的鲜血,林燕和几位女同学都不禁流下了眼泪。

  小马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只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微弱的声音:“坚持……坚持……,我的枪……在哪?”

  林燕连忙把枪放到他的身旁,而这时枪声更密集了,枪弹从每个黑暗的角落里射击出来,在他们的周围呼啸着,手榴弹连续爆炸,空间和大楼都在剧烈抖动着,如若发生了地震一般。那个小马把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林燕拉倒在地,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倒下!……倒下!……不要管我!”并连做了手势,要周围的同学都卧倒,直到大家都倒下,他才停止说话。

  小马的嘴不能动,若一讲话血就不断地往外冒。见此情景,林燕含着热泪请求他道:“同志,我求求你,请你别再讲话了……”

  血,殷红的血依然在流着,他的脸色因为大量失血而显得像死人一样苍白,脉搏加速了,呼吸更急促了,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这时,突然小马抓住林燕的手,用极其低微的声音恳求说:“同志,请念最高指示。”

  于是,林燕和几个女同学噙着热泪,齐声朗读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

  那铿铿锵锵的语录声回荡在大楼的空间,这种精神因素在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特定条件下确实具有原子弹般大的威力,它提高了人们的信念、斗志和勇气。每当林燕念完一段语录,他就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一位,《红旗》女生要去拿开水给他喝,而他用手拉着不让去,但是,林燕几个人还是背着他,拿来了一牙罐的开水,林燕对他说:“你喝些水吧。”

  小马摇摇头,用手指了指走廊的另一边,林燕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将水送给那边的另一位重伤员喝。林燕等人把小马的头枕起来,将牙罐送到他的唇边道:“水还有,你先喝一点吧。”

  那个小马这才勉强喝了几口开水,他的下巴的血还是流个不停,而大楼里却没有任何医疗条件,林燕她们焦心如焚,但却一筹莫展、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守陪在他的身边,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慰藉。

  这时候,又有一个学生被打伤,小马把林燕推开了,又用手指了指那位伤员,林燕知道他是要她去照料那位伤员,她和几位女生便顺从他的话,过去包扎、照料那位新伤号。

  当林燕等人才走掉,小马便挣扎地爬了起来,他只觉得眼冒火星,脑袋像遭敲砸似地昏昏沉沉的,两条腿也是沉甸甸的,如若在腿上绑了铅块一般。他用一只手撑住墙,另一只手的指头沾着嘴上的鲜血,在墙上写下“革命到底”四个鲜红血字。

  当林燕等人又回到他的身边时,见此情景,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此际,外面的枪声更紧了,小马的眼里冒出愤怒的火光,他又用手比划着,要林燕把一支从革造会那里夺来的枪砸掉。

  林燕劝他说:“枪还是不要砸,枪是无罪的,罪在开枪的人。”

  过了片刻,小马突然发问道:“我的伤势怎么样,我爸爸要我长大去当空军保卫祖国能行吗?”

  小马是一个革军子弟,他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空军驾驶员保卫祖国的蓝天。

  听罢他的问话,林燕激动万分地对他说:“你还能参军保卫祖国,一定能。”

  一方有难,八方相助。在市一中《红旗》正处于最危急的时刻,同一派的军区卫校革字派的人赶来援助了。在黑暗的帷幔般的夜幕掩护下,一小队军区卫校红字派背着冲锋枪,从市一中后面的小巷里悄悄地逾墙进入被革造会层层包围的一中校园,他们冒着枪林弹雨,一个接着一个匍匐潜行通过封锁区,偷偷摸摸地从大楼后面的一条狭窄过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大楼——他们到底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军人。楼上的八·二九学生从上面掷下长绳接应他们,他们一部分人沿绳索爬上楼,另一部分人则在下面了望掩护。他们救下了一部分八·二九伤员,然后,便迅速地撤退下来。

  撤退时,由于他们携带着伤员,行动不便,被革造会一伙人发现了,于是,双方便开起火来,红字派他们强行突围,从一中后门硬冲了出去。在大街上两辆红字派的卡车早已等候在那儿,并已启动了马达,当他们一上车,那两辆汽车即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直驶向军区总医院。

  形势变得越来越险恶了,到6、7点钟天亮的时候,革造会方面发起了新的更猛烈的攻击,又进行了一场更猛烈的持续时间更长的射击,成群的子弹嗖嗖地叫着,好像田鼠一样在吱吱叫。这当儿,他们用炸药炸开了三楼的楼梯口,只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整座大楼好像都要被震坍塌了一般,那强大的气浪将周围的人都摔跌得昏头昏脑的,紧接着,那伙人又用密集的火网封锁了三楼,一颗枪弹又击中了市机电学校八·二九学生陈××的胸膛,他献出了宝贵的身躯。

  革造会攻上了三楼之后,“哒哒哒哒哒!”他们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封锁了所有窗户和东西两面通道。此时,守楼的八·二九学生已弹尽粮绝、赤手空拳,便集中到小会议室,卧倒着。

  九·一五兵团头头王钢是一个虎头虎脑的愣小子,他是这场武斗的急先锋之一。而叶思声这人就像一匹拴了银铃的马儿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自从他加入九·一五之后,他也一下子就成为该组织中一位异常活跃的风云人物。

  王钢见大楼久攻不下,他的一对大眼睛如若发热病似地闪耀着,脸涨得通红,他好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发起怒来:“他妈的,我就不信这大楼拿不下来!……思声,我们就沿着这水管爬上去,我先上,你跟在我后面上!”

  他说着,便利索地爬到窗台上,用枪托用力地把一扇门窗的玻璃统统砸碎,然后,将冲锋枪往背后一挎,人伸探出窗外,双手抓住大楼的白铁皮水管,一边脚踩着水管的铁架子,一边脚踩着窗户的木框,从三楼向四楼攀爬,他的行动真够勇敢的了,简直就像一个大无畏的侦察兵,只可惜他的勇敢用的不是派场,竟用在无谓的自相残杀的武斗中。

  那个叶思声当然也不甘居人后,他也仿效王钢的样子,把冲锋枪挎在身后,跟在王钢的后面,像一只敏捷的猿猴一样手抓住白铁皮水管,脚踏水管架子和窗框,无所畏惧地从十几米高的三楼悬空爬向四楼,三楼和地面上的人都被他俩这一惊心动魄的绝技所震惊,一个个目瞪口呆,像木头人一样愣在那儿,捏着一把汗看他们的惊险表演。

  他俩终于从三楼攀爬到了四楼的窗口,当他们一爬上四楼的窗台,把冲锋枪往胸前一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是一梭子,“嗒嗒嗒嗒嗒”,那二排子弹在黑板上开花,墙壁上的土灰刷刷地落了下来。

  而后,他俩跳入房里,定睛一看,这才十分惊奇地发现,在这间为小会议室的大教室里,有几十个八·二九女学生全部趴倒在地上,刚刚那两梭子的冲锋枪子弹若再扫射低一点,肯定有不少人将为此丧生,真够险啊!

  王钢和叶思声二人不由地愣住了,原来他们还以为守楼的是全副武装的八·二九男生,出乎意料之外,这教室里全部是赤手空拳、手无寸铁的八·二九女学生,这叫他们怎么不感到震惊?!他们的心灵被震撼了,如同强台风把大树连根拔掉一般,骤然间,叶思声好像良心被发现似的,不由自主地把枪放了下来。

  这时,那些八·二九女学生们站立起来,她们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了《国际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那歌声越唱越嘹亮,雄壮而激昂的歌声如若汹涌澎湃的巨浪,巨浪,巨浪,在不断地增长,仿佛都要把天花板掀起了,这种震动性的歌声充满着整个大教室,回荡在整座大楼的空间,正是:“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这些八·二九学生热血沸腾、群情激愤,用歌声来作为抗议的吼声。

  “不许唱!再唱我就要开枪了!”王钢发红着眼睛吼叫道,并举枪进行威胁。

  可是,“威武不能屈”,宝剑只能征服人的皮肉,却不能征服人的心。那些八·二九学生继续引吭高歌,毫不理睬王钢的咆哮。

  “嗒嗒嗒嗒嗒”,王钢把枪口对着天花板又开了一梭子,天花板上的土灰唏唏地落到了八·二九学生的身上和头上。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