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十年》212


  长篇新写实小说:非常十年(212)

  林正德著:《非常十年》(连载21)

  《非常十年》第二十六章(7)

  徐绍英用手掌拍了一下坐在她身旁的郑大森膝盖上的腿部,微笑着道:“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今天还是一个人偷偷出城来的,以后也不可能常来,F司那一摊子的事情还要我去做咧,南指的事情主要应该依靠在座的你们去做。今后,南区的八·二九如何开展活动,南指如何搞法,大家可以谈一谈,议一议。李晟,你说说吧。”

  她点名点到我的头上来,我只得发言说:“我说就我说,依我看,要搞南指,首先必须要找个落脚点,这个落脚点不能设在哪个人的家里,不管哪个私人住所多宽敞,这么多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总是十分不方便的。最好哪个学校八·二九还能够立住脚,指挥部就设在那里,譬如高级中学,那里的情况可能好些,我们应该要跟《鬼见愁》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如果一时找不到落脚点,只好有什么事情再互相联系了,就像今天这样,主要还是依靠各个学校各自为战,打游击战争,人民战争。”

  “李晟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私人住家是不宜做指挥部的,倘若被革造会的人发现了,他们肯定要来砸的。市高级中学《鬼见愁》同我们几个学校的人来往不太密切,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要跟他们联系联系,我们应该要想方设法把南区所有八派力量都联络起来,譬如市机革、省工、八工、八·二九教工等,能够联络的都尽量联络起来。”林郁老师也道。

  “当前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我们不能以卵击石,不宜公开设据点同他们对着干,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应该是隐蔽的,就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我们应该要讲究革命的策略性。”牛西楚老师也说。

  这个牛西楚老师是个华侨,他和他爱人(市九中教师)的家都在印尼,都是当地有名的富豪,然而,他们因为热爱祖国,都投入于祖国的怀抱之中,并献身于崇高的教育事业。牛西楚同刘文非老师一样也卷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大风暴中去,并且,皆成了铁杆八·二九分子。

  “你们几位的意见都很好,现在,我们F市两派力量的对比是悬殊的,特别我们区更是思想兵的巢穴和大本营,我们是应该要讲究策略性的,只有有效地保存了自己的力量,才能谈得上如何同他们作斗争。我们应该尽快地同我们区所有八派组织都联系上,尤其是我们F司的各校分部,市高中《鬼见愁》人数还是不少的,你们应该要设法同他们联系上,我遇见他们的头头的时候,也会跟他们说一声的……”徐绍英又在滔滔不绝地做着总结性发言。

  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风声也越来越紧了。7月30日下午,林玉华、谢凡娟、黄明芳、徐雪真几个女同学突然上我家来,只见她们一个个都神色慌张异常,一进房间,林玉华就对我说:“李晟呀,听说九·一五他们今天晚上要来抓你……”

  我听罢心中为之一惊,不过,我很快地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随口问道:“你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可靠吗?”

  “我是偶然听红九·二欧英说的,她也是听九·一五的人说的,说九·一五的人今晚上要准备抓你。我看,不管消息可靠不可靠,你都应该要躲起来避一避。”林玉华告诉我说,她和欧英(她是留级生)以前曾是同班同学,是至交好友。

  “是啊,李晟,这几天你应该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好汉不吃眼前亏呗。”谢凡娟也道。

  “他们要是成心抓我总会抓到的,我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我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这几天你不能待在家里,先避过这个风头再说,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你还是躲一躲吧!”黄明芳也劝我说。

  “就是,你今天晚上就不能待在家里,你有地方去没有?”徐雪真又问我道。

  “去处总是有去处的,不过,我还没想好,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

  “唉,你还犹豫什么,这几天你一定要到外面避一避,新革会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们大家替你担着。”林玉华又在苦口婆心地劝我。

  “就是,新革会的事有我们大家,你还是听我们大家的话,先到外头躲几天再说。”黄明芳又一次劝说我说。

  我经不住这些好心肠的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终于点头表示同意道:“好吧,我就听你们的,到外面躲几天再说。”

  当我刚刚送走了这些女同学之后,我的父母亲就闯到客厅里来,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休息,他们都在家里,大约他们在隔壁房间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只见我父亲神色紧张地问我说:“是不是革造会的人要来抓你呀?”

  “嗯,几个同学来通风报信,不过,不知道这消息确实不确实。”

  我母亲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她更是惊恐万分地道:“那……那你赶快躲起来呀!”

  “躲,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倒是我父亲虽然也紧张害怕,但还不致力惊慌失措,他马上叫正在家里消夏的我二哥去找我表姐和表姐夫,请他们立刻来我家一趟。没过多会儿功夫,住在附近的我表姐和我表姐夫就忙忙叨叨地赶来了,我父亲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我表姐听罢就说:“那李晟今天晚上就住到我城里家里去,叫子学带你进去,先在那里躲几天再说。”我表姐夫叫刘子学,他在城内父亲处还留有一间房。

  “是啊,李晟先到城里躲几天,没事再回来。”我表姐夫也道。

  “那你们吃了晚饭就走,反正,稀饭已经煮好了,先随便弄点菜下饭。”我母亲说。

  “那你快去准备,别磨磨蹭蹭的。”本是慢性子的我父亲这一下变成了急性子,在一旁催促她道。

  我和我表姐夫提早吃了晚饭,然后,我带了牙罐、牙刷、牙膏、毛巾等物,即同我表姐夫一道骑车进城去了。

  我表姐夫刘子学是林学院的一位老助教,林学院是八·二九的天下,我表姐夫虽说没有参加什么组织,但是,也是倾向于八·二九的观点的。我表姐夫的父亲刘夏翰是F市屈指可数的大资本家,过去常说F市解放前仅有三个烟囱,其中两个是不冒烟的,即乌、白二塔,而只有一个冒烟的烟囱就是发电厂,这家发电厂即是刘家开办的。刘夏翰解放后曾任F市副市长,1957年因为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意见,结果被打成了右派,我表姐夫的亲生母亲由于想不通和碍于面子的关系,竟走上了绝路,一家人落了个凄惨的境地,正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遭顶头风。”后来,刘夏翰的右派虽然被摘了帽,但是,被打上烙印的人永远总是留下了火辣辣的印记,在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年代里,脱帽右派和右派其实是半斤对八小两,并没有什么区别。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目前运动竟乱到这般田地,一个大资本家、脱帽“右派”、“牛鬼蛇神”居然比一个革命小将更有人身安全保证,我还要跑到他家里去避难,这场文化大革命究竟要革谁的命呀?老干部、军队、知识分子、青年学生,甚至工人、农民,所有人都受到了或者将受到冲击,这场文化大革命注定是一场悲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大悲剧、大灾难和大浩劫。亚里斯多德说:“对于我们所见的那些负荷着不应得的不幸的人们,我们感到怜悯;而当我们看到与我们类似的人遭到不幸时,便产生畏惧之情,但愿类似的不幸不要落在我们的身上。”然而,但愿是没有用的,不幸还是像冰雹似地落到了所有人的头上,只是受害的程度而已。

  我表姐夫的家是在城内万瑞坊,这是一幢典型的旧式的中国四合大院,本来,这幢房都是刘家的,现在前面一半却被一家药厂所占据,后面一半也住进了好几户人家。刘夏翰一家只剩下四间房,他和继室占了一间,三个儿子各占了一间。

  我跟在我表姐夫的后面,推着车子,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走了进去。当我们来到我表姐夫家里时,刘夏翰一家人正围着一张小圆桌在吃晚饭。我表姐夫是长子,其性格也有点像巴金笔下的觉新,我们平时说笑时常叫他为“觉新”,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叫道:“爹,姑姑。”接着,他又介绍我说,“这是李晟,洁莹的表弟。”

  我也赶紧跟着乱叫说:“伯伯,姑姑。”

  刘夏翰一家人看见我们来了,都放下筷子,站立了起来,刘夏翰点点头道:“哦,你们吃饭了吗?”

  “来来来,来一块儿吃饭。”我表姐夫的后母也热情地招呼说。

  “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了。”我表姐夫赶忙道。

  “李晟,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表姐夫的弟弟刘子云与我是十分熟悉的,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长久地握住我的手。

  “他是附中八·二九的头头,他们学校九·一五兵团的人这几天要抓他,舅舅吩咐我把他送到这里来,让他在这里躲几天。”我表姐夫向他们说明我们的来意。

  “好啊,就在这里玩几天,让他住在你的房间里吧。”刘夏翰又点点头道。

  “李晟,这太好了,你住在我这里,有我给你做伴。”刘子云显得很兴奋。

  我们寒喧了几句话之后,接着,我表姐夫就带我到他的房间去看看,他的继母和刘子云也接踵而至,他的继母在帮忙收拾房间。

  我表姐夫把我安顿清楚之后,他自己就准备回去,临走时他又叮嘱我道:“李晟,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若出了事,我可没法交差呀。”

  “你放心好了,我这么大的人是出不了事的。”

  刘子云是市五中高二学生,也是市五中八·二九《射大雕》战斗纵队的成员。我和他是亲戚,又是战友,真是吃稀饭泡汤——亲(清)上加亲(清)。我俩很谈得拢,我向他询问《射大雕》的情况。

  他告诉我道:“我们学校几个组织在外面闹得很凶,可是,在校内却互不侵犯,彼此和平共处,这倒好,不然的话,我也要像你一样到处避难了。”

  房间里很热,刘子云要我一起到院子里去乘凉,刘子云的父亲刘夏翰也在院子里头,他躺在一张藤躺椅上,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在纳着凉。

  刘夏翰年逾花甲,一头华发苍苍,连眉毛也白如晓霜映日,一双混浊的呆滞无神的眼睛似乎与世无争,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就像卫生纸一样,他这个人是比较贪老的,他的年龄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可是,看上去比我父亲苍老得多了。不过,他这个人还是很有福相的,额阔顶平,天庭饱满,耳若龙钟,体貌敦重。

  此时此际,他看见我来了,把腿放下来,改躺为坐,招呼我说:“这里有椅子,坐吧,院子里凉快些。”

  “好。”于是,我就在他边上的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同我攀谈起家常来,问我父亲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等等,我也客气地一问一答,他的话题半句也没扯到关于政治和当前文化大革命运动上头来,尽管他的思想据说是十分进步的,凡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所号召的,他都诚心地举双手表示拥护,包括眼前的这场史无前例的不可理解的文化大革命在内。

  我和他实在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挖肠挖肚也才说了几句话,便无话可说。彼此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我继续同刘子云聊起来,而他则又躺在藤躺椅上,翘起双腿,摇着蒲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刘夏翰曾被贴过一些大字报,以后,破“四旧”时又被抄过家,除此之外,他暂时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诚然,他是打心眼里拥护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认为这是一场真正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他是真诚地愿意革自己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思想的命的,如果阶级出身也能够选择的话,他是一百个愿意当无产阶级,而不愿意当资产阶级的。然而,他同时又被这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吓破了胆,尽量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做人,对于眼前两派的纷争不闻不问,更不敢妄加评论了,无论叶浩明倒不倒,无论军区该不该冲,只要运动的龙卷风没卷到他的头上来,他都龟缩着,蛰伏着,就像一只夏蛰的沙蜥。他努力要做到古代佛教所主张的清静无为,“其为象也,含弘静泊,绵绵若存。”“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也。”(见道安:《道地经序·出三藏记集》)“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见《唐高僧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