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札记(01):
苏格拉底的“话术”
2024-01-04
柏拉图的《理想国》采用对话体形式,讨论理想国度的构建,主角是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他们讨论的第一个主题是正义。
苏格拉底提问:什么是正义?
朋友回答:正义要求借人东西要归还。
苏格拉底追问:你朋友借给你刀子,他现在疯了,想要回刀子杀人,你归还还是不归还?
朋友回答:不还。归还是害了朋友,不还才是维护朋友的利益。
苏格拉底追问:这么说,正义就是要对朋友有益,或者对敌人有害?
朋友回答:是的。正义就是做对朋友有利的事情。
进一步的讨论得出阶段性结论——“正义的人是保存金钱的行家,也是盗窃金钱的高手。”
“那么,正义的人到头来竟成了某种小偷。”
这个结论当然是可笑的,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都不能接受。但是,这个结论是从讨论中产生的,似乎是逻辑推理的结果。
到这里,尽管正义的最终含义还没有找到,但它已经颠覆了人们最初的认识,“借人东西要归还”不能概括“正义”的确切含义。寻找正义的路途还很遥远。
苏格拉底参与论辩的方式就是这样的。他总是佯装无知,向人提出问题,并暂且接受对方的结论;紧接着在对方意见基础上,依据其逻辑,或利用对方的某个论点或论据,用发问的方式渐次展开,深入讨论,最终引到相反的结论。这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反诘法(Socratic irony)。
他的朋友阿狄曼图有个总结:“那些不是经常听你进行论证的人都会感到,由于自己缺乏问答法的经验,你的论证每一步都会把他们朝着错误的方面引那么一点点,这些微小的误差积累到最后,那个从中推导出来的结论所产生的力量足以使他们摔个大跟头,使他们的看法与原先的看法截然相反。”(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P477)
在这次关于正义的讨论中,苏格拉底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他的朋友被绕得晕头转向,只能随声附和,成为可怜的应声虫。塞拉西马柯实在看不下去,跳出来斥责苏格拉底及其朋友:“你们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就像两个傻瓜一样相互吹捧?苏格拉底,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正义,那么就不要老是提问题,再用驳倒他人的回答来逞能。你倒是挺精明,知道提问题比回答问题要容易。”(P286)
塞拉西马柯是位智者,不属于苏格拉底那一类的“爱智者”。智者是专门靠出售知识谋生的人,应该算是职业的知识分子,他们传授的知识中有家庭经营之道,有修辞辩论之术,也有自然科学知识。修辞学是那个时代很时尚的学问,因为在法律诉讼中个人的口才关乎生命和财产,所以受到重视。苏格拉底在被雅典公民大会审判时就是自己辩护的。修辞学也就是诡辩术,就是说话的艺术,辩论的艺术。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将苏格拉底描绘成一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诡辩学者,招收学生传授诡辩技巧。这可以说是抹黑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是不屑于利用知识获取收入的,他认为如果将知识作为商品出售,教师就只能根据学生的需要决定讲授的内容,这就失去了自由和尊严。知识不是用来换钱的,这是苏格拉底的信念。
其实,在苏格拉底的论辩中,广泛使用的就是诡辩术;他的反诘法,可以说是诡辩术的一种。在这次关于正义的讨论中,他的朋友说“正义要求借人东西要归还”是就一般意义来讲的,而且只针对“借-还”两个环节来讲,要求“借”的行为和“还”的行为要对应。苏格拉底引入的例子中,除了“借-还”之外,还涉及到归还的可能后果——杀人或伤害,这样的讨论就超出了最初设定的范围。原先的“正义”只涉及“借-还”行为,现在涉及到了“后果”——刀子可能被用于杀人。其实,仅就“正义”而言,归还还是应该的,必须的;“不应该”或者“不正义”的是其后果——“伤害”;而且,伤害造成的不正义责任在施害者,而不在归还者。
苏格拉底在论辩中成功地转移了主题,将正义从“借-还”中抽出来,而转移到后果上,即有益还是有害上。他并不认为杀人就是不正义的,而是认为杀人会损害朋友的利益,因此是不正义的,于是正义就被歪曲为“对朋友有益”。这种“推论”——如果可以算是推论的话——具有随意性,它只是抓住了某些可以引到结论的“抓手”,而不注重逻辑和事实。苏格拉底在进一步的论证中,总是不失时机抓住对手的弱点,扭曲其原意,使其偏离最初的认知,将推论引到相反的方向。从“对朋友有益就是正义”,进一步引申扩展为“正义就是有用”,“正义的人就是有用的人”,最后顺理成章得出“正义的人到头来竟成了某种小偷”的结论。苏格拉底在论辩中总是强词夺理,以偏概全,混淆视听,牵强附会,他不断设圈套,玩套路,挖陷阱,虚张声势,故弄玄虚。苏格拉底的论辩,很多时候与诡辩无异,他与智者的区别,仅仅是不收钱而已。
法国学者居古拉.格里马尔迪在《巫师苏格拉底》中说,苏格拉底似乎有着某种巫术,能使论辩者不自觉地进入自己的套路,相信他,顺从他,最后丧失立场。在格里马尔迪的观念中,苏格拉底是一位利用语言或辩论来治疗人们的心理或精神疾病的巫医,他通过论辩,对一些观念和思想进行解析,帮助人们清除思想或精神中的某些谬误,建立起新的认知逻辑,使人们的思想或灵魂恢复纯净。有时候,经由论辩,人们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有大病初愈的轻松。
苏格拉底与弟子或友人的论辩,也是一种知识探索的过程。论辩是苏格拉底的教育方式之一,而教育的本质在苏格拉底看来就是帮助受教育者回忆已经拥有但处于潜在状态的知识。在讨论过程中,对一些传统的观念或认识进行解析和批判,是获得正确认识的必要和有效的过程。可以理解,由于人类知识探索在那个时代还处于一个简单和初级的阶段,苏格拉底之擅长提问而很少问答,擅长否定而很少肯定,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否定错误的认识也就意味着接近正确的认识。
苏格拉底还以城邦的“语言医生”自居。在他看来,希波战争之后雅典就堕落了,沉溺于庸庸碌碌的物质生活而背离了雅典人追求卓越的精神。雅典人成为饱食终日沉沉欲睡的肥马,他就是上天派来拯救雅典人的一只牛虻。他的使命,就是要通过论辩和演说的方式,不断刺激雅典人,让他们保持警惕,保持斗志。苏格拉底也知道唤不醒装睡的人们,但他不能放弃他的使命。
苏格拉底作为一只“牛虻”实在是太敬业了。借着“德尔斐神谕”,他想要弄清楚神所说“苏格拉底是天下最有智慧的人”的涵义。他找号称雅典最有智慧的人们辩论,想要弄清楚他们是否真的有智慧,他们的智慧是否高出他一头。结果让他很失望。那些号称最有智慧的人居然以为他们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可见他们并不真有智慧。苏格拉底最终弄清楚了神谕——神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只是说他有自知之明而已。
苏格拉底以为他通过论辩拯救了人们,帮助了城邦,其实却是给城邦带来了恐惧。他在论辩中使用各种技巧,其中不乏诡辩的成分,他总是思维敏捷,逻辑严谨,长篇大论,振振有词,每一次辩论都居于上风,每一次辩论都使对手陷入紧张、尴尬和无地自容的境地。苏格拉底洋洋自得,他的一群小跟班乘机起哄。论辩失败的人们恨透了他,更多人害怕有一天苏格拉底会找上门来——“我们来谈一谈什么是正义!”
于是,苏格拉底被雅典公民大会以“不敬神”和“蛊惑青年”的罪名进行审判,苏格拉底不出意外地没有求饶,雅典公民大会出人意料地判处他有罪,判处他死刑。
可以说,苏格拉底最终死于他成功的“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