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札记(06):
删减荷马史诗
2024-01-09
随着城邦的对外扩张,战争不可避免。这就需要一支军队,保卫城邦的安全,抵御外敌的入侵。卫士要具备爱智、刚毅、敏捷、强健的品质,必须经过教育。柏拉图的设想中,卫士的基础教育主要有两个方面:音乐和体育。“用体育来训练身体,用音乐来陶冶灵魂。”(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P337)
柏拉图在这里说的“音乐”,属于广义的艺术(一直到十七世纪,威廉·配第(1623—1687)在牛津大学担任的,还是这样的“音乐”教授)。音乐教育的核心内容之一是听讲故事,它不仅传授知识,也培养情操。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政府要对讲故事人的资格及所讲故事的内容进行审查。“接受好故事,拒绝坏故事。”(P338)
内容审查的标准,大体上是要求正能量和主旋律,要有助于培养年轻人正直自律,遵纪守法,敬畏神灵,服从领导,孝顺父母的品质。符合标准的故事才能讲述,否则要受到惩罚。赫西俄德的故事中,有些讲复仇的,讲忤逆长辈的,“哪怕这些故事都是真的,我认为也不应该随便讲给天真单纯的年轻人听。最好的办法是闭口不谈,如果非讲不可,也只许少数人听,而且在听故事之前要秘密宣誓,进行献祭,不是献一头猪,而是要献一头很难弄到的庞然大物,这样一来,能听到这种故事的人就少而又少了。”(P338-339)
讲诸神和英雄的故事,是为了激励青年,为他们树立美好的英雄的形象。诸神的行为,英雄的形象,应该是崇高的,光荣的,正确的,英武的,这才是正能量,才是主旋律。有损诸神及英雄的美好形象的故事,即使是真的,也不能讲。“如果我们希望我们将来的卫士能把勾心斗角、玩弄阴谋诡计当作奇耻大辱,那么我们也一定不能接受诸神之间明争暗斗的故事,这些故事也不是真的。我们更不应该把诸神或巨人之间的争斗,把诸神与英雄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我们必须强迫诗人们创作的诗歌贴近这个意思。”(P339)
故事是有功利目的的,那就是培养年轻一代成为城邦的守护者,成为未来的接班人;故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甚至不需要。需要的和重要的,是故事要有内涵,要有正能量,符合主旋律。“要使我们的卫士敬神明、孝父母、重视朋友间的友谊,我们一定不能允许亵渎诸神的故事存在,也不允许他们从小就听这类故事。”(P347)所以,“我们对那些写故事的人实行监督也应当包括这方面的内容,我们要对他们提出要求:不要信口雌黄,把地狱中的生活说得一无是处,而要赞美它。”(P347)之所以要赞美地狱,是为了不让年轻人害怕死亡,不敢在战争中冲锋陷阵。
荷马史诗中的很多诗句,表现地狱的恐怖的,讲诸神的残暴的,讲英雄的软弱的,都是严重错误的,要毫不犹豫删除。诸神及英雄嚎啕大哭,怨天尤人,哀痛呻吟,或者洋洋自得,捧腹大笑,声嘶力竭,都是个性软弱而不能自制的表现,都不符合塑造诸神及英雄高大形象的要求,一律要删除。“对于民众来说,最主要的自我克制不就是服从统治者,而对统治者来说,最主要的自我克制不就是控制身体的欲望和饮食快乐吗?”(P352)荷马史诗中,有下级冒犯上级的行为,作者没有指责下级,反而还持有同情的态度,这样的态度极端错误,这样的故事一定要删除。荷马史诗中还有这样的描述——“当其他诸神和凡人俱已进入梦乡时,宙斯性欲炽烈,辗转反侧,因此将一切谋划顷刻忘怀,他瞥见赫拉浓妆艳抹,就迫不及待地与之露天交合……”(P353)这样的描述一是对诸神形象的污蔑,二是腐蚀了青少年的心灵,应该坚决删除。荷马史诗中还有很多讲诸神的贪得无厌的,凶暴残忍的,傲慢无礼的,胆大妄为的,邪恶无耻的,都是些谎言。诸神怎么会这样呢?诸神是德行的代表,是伟光正的形象。“必须禁止这些故事流传,以免在青年心中引起作恶的念头。”(P355)
以上是关于故事内容的要求。要求故事是主旋律的,正能量的,歌颂诸神和英雄的,鼓舞青年人积极向上的。符合这些要求的故事就得到认可和鼓励,不符合这些要求的故事,哪怕是赫西俄德的诗篇,哪怕是荷马的史诗,都要删除。
进一步,对故事的措辞也有规定。柏拉图说,故事的措辞有两类,一是叙述,二是模仿。我的理解,柏拉图所说的“叙述”,讲述者的口吻是旁观者,表现出一定的客观性;他所说的“模仿”,讲述者就在故事中,以第一人称表达,表现出更多的主观性。柏拉图是主张叙述的,这与他对专业化的强调有关。相对来讲,“模仿”的戏剧效果可能更显著,但柏拉图不太主张模仿。在柏拉图的教育理念中,哪些内容允许模仿,哪些内容不允许模仿,也要作出规定。大致来说,允许模仿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人,不允许模仿“与丈夫争吵,亵渎上苍,狂妄自大,得意忘形,或者一旦遭遇不幸,便悲伤哭泣”的女人,也不允许模仿奴隶,更不允许模仿坏人,胆小鬼,酗酒的疯子;至于铁匠或其他匠人,连注意一下都是不允许的(柏拉图歧视工商业者的态度很明显)。
对诗歌也作出规定。诗歌有三个要素构成:言辞、曲调和节奏。正能量是总的要求。言辞应该是慷概激昂的,积极向上的,歌功颂德的;哀婉的,悲伤的,温柔的言辞,一律排除。至于曲调,自然应该是简单而朴素的,激扬向上而振奋人心的,柔软的,温馨的,悠扬的曲调,都是磨灭卫士斗志的靡靡之音,一律杜绝。“当一个人沉湎于音乐,让各种乐曲,像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甜蜜的、柔软的、哭哭啼啼的音调,醍醐灌顶似的以耳朵为漏斗注入灵魂,把他的全部时间用于宛转悠扬的歌曲,如果他的灵魂中有激情这个部分,那么最初的效果就是使这个部分像铁一样由坚硬变得柔软,可以制成有用的器具,而不像原先那样脆而无用了。倘若这样继续下去,他就像着了魔似的,不能适可而止,最后他会熔化和液化,直到他的激情完全烟消云散,他的灵魂萎靡不振,成为一个‘软弱的战士’。”(P381)所以,对音乐的控制很重要。
总之,为了培养卫士旺盛的斗志,坚韧的毅力,有必要对音乐教育的各个方面进行全面的管制。
“我们不仅必须对诗人进行监督,强迫他们在诗篇中培育具有良好品格的形象,否则我们宁可不要诗歌,而且必须监督其他艺人,禁止他们在绘画、雕塑、建筑,或其他任何艺术作品里描绘邪恶、放荡、卑鄙、龌龊的形象。如果不服从,那我们就要惩罚他们,不让他们在我们中间施展他们的技艺,否则我们的卫士从小就接触罪恶的形象,耳濡目染,好比牛羊卧于毒草之中,咀嚼反刍,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便在心灵中铸成大错。我们必须寻找这样一些艺人,凭着优良的天赋,他们能够追随真正的美和善的踪迹,使我们的年轻人也能循此道路前进,进入健康之乡,那里的美好作品能给他们带来益处,他们的眼睛看到的和他们耳朵听到的都是美好的东西,这样一来,就好比春风化雨,潜移默化,使他们不知不觉地受到熏陶,从童年起就与美好的理智融合为一。”(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P368)
苏格拉底发现,这样完成对音乐教育的控制之后,“我们已经无意之中在净化前面说的那个奢侈的城邦。”(P366)
苏格拉底主张的这一切,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如此之耳熟能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