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给朝廷汇报了工作进展情况,请求朝廷允许自己返回家乡。但朝中以桂萼、张聪为代表的几个大臣,看到王阳明顺利处理了广西叛乱问题,一方面非常嫉妒他的功劳,另一方面又担心王阳明对自己地位造成威胁,就建议朝廷任命王阳明为两广巡抚。
对于朝廷内部的这些复杂情况,王阳明丝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刻也无法再拖延。嘉靖七年(1528)八月,王阳明离开南宁东赴广城,途中拜谒了伏波将军马援的祀庙,庙里情景与他年轻时梦到的一样,那首梦里作的诗再次浮现在眼前: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王阳明心中有一种异样的预感:难道一切真的都是注定?他再次作诗两首,悲悼自己的人生:
谒伏波庙二首其一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如同时雨师。(四十年前,在梦中写下的诗,这次行动的结果难道是由人决定的吗?
征战之时敢依靠风云之势,所经之处如同有雨神相伴。)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征战之时敢依靠风云之势,所经之处如同有雨神相伴。仍欣喜于人们远近皆知且期待着我前进,但却羞愧于无法有效地挽救疮痍之伤害。历来胜利的成果是归于神庙中,而我却耻于言说用兵之事以定夷狄。)
其二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
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木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
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马援一生南征北战,最终战死沙场,死后却受到小人诬陷,功名被除,王阳明是否也料到自己死后遭遇和马援如出一辙?
不过此时的王阳明,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赶快返回老家,调养自己虚弱的身体。他再次上疏朝廷,陈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请求立即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并允许他回家养病。他甚至等不及朝廷的批复,就先行安排好了地方事务,并计划在粤、赣交界的韶州一带等候新的两广巡抚到来。
王阳明拖着虚弱的身体苦苦等待,他命人把行李打包好,自己住在船上,天天在算朝廷的信使应该走到何处,只等着新的官员一到就立即启程。
王阳明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期盼注定只能落空,因为他的奏疏都被内阁大臣桂萼故意扣留下来不报,朝廷内其他官员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就这样,王阳明每天望眼欲穿,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盼望着那个根本不可能到来的接替人员。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阳明心中的忧虑不断增加。在给黄绾的信中,他写道:
巡抚官久未见推,仆非厌外而希内者,实欲早还乡里耳。恐病势日深,归之不及,一生未了心事,石龙其能为我恝然乎?身在而后道可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官府巡抚久未前来,仆人并非嫌弃外界而希望内务,实际上是渴望早日回到家乡。恐怕病情日益加重,无法及时归去,一生中未完成的心愿将会成为心中永久的懊悔。若石龙也能像我一样感到悲伤和遗憾,那又有何用呢?身体在此,然后才能传播道义;若没有基本的存在,又怎么能有附属的事物呢?)
十一月,天气已经变冷,王阳明还是没有等到消息,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觉得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终于决定擅自动身出发。在给何廷仁的书信中,他说:
区区病势日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至今遂两足不能坐立,须稍定,即逾岭而东矣。
苦等三个月,错失了治疗机会,王阳明隐约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只想保留最后一口气息赶回绍兴老家。
十一月一日,他上了《乞骸骨疏》,然后离开广城启程北上。
十一月二十一日,越过大庾岭进入江西,门人、江西布政使王大用担心王阳明无法支撑到家,就派人秘密准备了棺材跟在他的船后。
十一月二十五日,王阳明到达南安,其门人南安推官周积前来拜见。王阳明询问了周积近来的学问情况,周积作了简单的汇报,然后问王阳明的病情怎么样,王阳明答:“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周积马上请医生来为老师诊治开药。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公历1529年1月8日),船到达南安青龙镇附近,王阳明已经奄奄一息,但神志清醒,他问了侍者这是什么地方,距离南康还有多远。侍者说还差三邮。王阳明说赶不到了。
次日早上,他靠着侍者坐起来,把衣冠理正,让人把周积叫到跟前,说:“吾去矣。”周积含着眼泪问:“老师还有什么遗言?”王阳明费力地微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说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