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挑战”鲁迅?(一)


 谁“挑战”鲁迅?(一)

2022-01-04

陈漱渝,《谁挑战鲁迅:新时期关于鲁迅的论争》,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这是一个文集,讨论新时期有关鲁迅争议的十个问题。

编者所谓的“挑战”,指怀疑、反对、批评等等,几乎包括排除盲从之外的一切。挑战的说法其实并不合适。挑战似乎意味着要将对手挑下舞台,争夺其阵地,占领其位置。而对鲁迅的艺术、思想、地位、影响的各种怀疑或批评,并不存在取代可能和愿望。在八十多年以来的中国,还没有人——今后很长时间也不会有——会狂妄到想取代鲁迅地位的。怀疑、反对、批评,甚至批判和攻击,其实算不上是挑战。

编者将这个文集命名为“谁挑战鲁迅”,实际上是有某种神圣的情节蕴含其中的。“挑战”的对象就是“权威”,而鲁迅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似乎鲁迅就是绝对正确,十全十美,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怀疑、反对、批评、批判、攻击都是异端邪说,都是反动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对鲁迅的“挑战”是不得人心的,注定失败的。可见到了二十世纪初,左的意识形态还很顽固。

 

对鲁迅的第一个“挑战”来自夏衍。

《文学评论》1980年第一期发表了夏衍的《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对1936年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描绘的一些细节提出不同意见。

鲁迅给徐懋庸的这封公开信深深地伤害了夏衍,还有“四条汉子”中的其他三人,周扬,田汉,阳翰笙。文革期间,“四人帮”利用鲁迅的文章对“四条汉子”残酷迫害,田汉冤死,夏衍被打断了腿,周扬被打聋了耳朵。周扬在文革前检查出癌症。他说他身上有两个癌,一个是刚刚检查出的肺癌,一个是三十年代。后者就是指鲁迅公开信中对他的反感与恶评。夏衍的恨意不弱于周扬。一直到写作此文的1979年,夏衍都没有释然。

其实,鲁迅对夏衍还算是口下留情了的。鲁迅最讨厌的是田汉和周扬。说到“四条汉子”,鲁迅只讲出了田汉和周起应的名字,夏衍和阳翰笙只以“其他两人”代替。信中鲁迅对周扬和田汉有负面的人格评价,而对夏衍和阳翰笙却没有明确说什么。

夏衍的这篇“翻案”文章,对鲁迅也仅仅是有所抱怨而已。比如说,他们不是在书店门口下车,而是在远处下车走到书店的;他们也不是都穿了西服,夏衍穿的是驼绒的袍子(周扬在延安讲课时说到这件事,也说他根本就不穿西服和皮鞋,而是穿中式服装和布鞋);夏衍还说,当时他们正年轻,三十多岁;这次见鲁迅,只是向领导汇报工作,只是战友之间的会见,既不是觐见,也不是拜谒,那么不自觉地“轩昂”了一点,也不至于犯了什么不敬之罪。这一段回应鲁迅,很有意思,有点鲁迅的味道。这种对鲁迅的睚眦必报的回应,读起来很过瘾。鲁迅语言的尖刻,尤其是对自己战友的刻薄,实在让人不舒服。夏衍对鲁迅的指责很可能是事实。鲁迅在公开信中的表述,很可能有夸张和想象的成分。

但是,夏衍此文攻击的矛头,不在鲁迅,而在冯雪峰。他讲到的冯雪峰在“两个口号之争”中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冯雪峰1936年受中央委派到上海,没有先见坚持地下工作的他们(周扬和他),而是先见了鲁迅,这是对他们的不尊重。而且,因为先见鲁迅,受到胡风的蒙蔽和教唆,对周扬他们产生反感,故意不见周扬他们。

2)夏衍见到章乃器,章说冯雪峰交代要少跟夏衍联系;如果夏衍要见面,可以不见,甚至可以扭送到公捕房。

3)冯雪峰为打击周扬,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鲁迅受蒙蔽,接受了他的观点。

4)冯雪峰要将周扬从上海赶走,让他自己在上海及华东地区一统文艺界。

5)胡风与国民党有联系,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头拿钱。

6)冯雪峰与胡风相互勾结,高宗派,到处造周扬和他的谣。

7)冯雪峰要他一起推荐胡风入党,他没同意。

8)冯雪峰1937年曾经住在脱党分子姚蓬子家中,行为可疑。

9)冯雪峰1957年写的交代材料中,关于三十年代的“左联”,很多内容是迫于压力写出来的,有违背事实的地方。

夏衍讲的这些东西,大多只是推测,想象。夏衍和周扬很在意冯雪峰到上海后没先去找他们而是先找了鲁迅,夏衍说:“我只能作些推测(可能是主观的想法):冯到上海之后,先听了胡风对‘左联’一些同志的造谣诬蔑。”冯雪峰到上海后先找鲁迅和茅盾是中央的决定,而周扬和夏衍把这当成是冯雪峰对他们不尊重的自作主张,进而猜忌起胡风。又说从胡风口中听到了“车载斗量”的对“左联”的诽谤;还说胡风在他身边讲了不少歪曲事实,离间鲁迅和党组织关系的“流言蜚语”;又说给鲁迅提供虚假信息的,“清清楚楚”就是胡风。夏衍在文中说了很多胡风的坏话以转嫁他对鲁迅的不满,那时候(他写此文的1980年前)胡风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

夏衍又说冯雪峰搞宗派主义,有行帮情绪,有长征干部的优越感,看问题不公正,固执己见;又说冯雪峰与胡风勾结造谣生事,对他和周扬搞人身攻击。其实,左联时期搞宗派主义的正是周扬他们,这个是周扬后来都承认了的。冯雪峰淳朴忠贞,待人公正和善,这是大家公认的。在“左联”内部飞扬跋扈的是周扬他们,对胡风等人搞人身攻击的也正是周扬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造谣说胡风是汉奸,激起鲁迅的反感,鲁迅怎么会在给徐懋庸的公开信中痛斥“四条汉子”呢?

夏衍传章乃器说不见夏衍,并且可以将夏衍扭送公捕房的那段话,也属于死无对证。这段话是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批判冯雪峰时讲到的。那一次,冯雪峰受到周扬的严厉打击,夏衍落井下石,发表措辞尖锐的“爆炸性”的讲话,引起轰动。夏衍时候还为自己的炮火猛烈而骄傲。夏衍讲的大多是不实之词,这种行为实在不地道。夏衍还讲,冯雪峰后来不得不约他见面,地点在“燕子窝”。“燕子窝”是上海当时一种败坏风俗的场所,夏衍此说是要陷冯雪峰于不义,非常阴险。实际上冯雪峰是住在鲁迅家附近的,这有鲁迅的日记作证。夏衍又讲冯雪峰在1937年之后有一段时间住在姚蓬子家里,而姚蓬子是公开声明脱党了的,属于变质分子。夏衍这样说也是为了给冯雪峰泼脏水。姚蓬子确实脱党分子,但不属于叛变。他对共产党仍然是同情的,还属于进步知识分子范畴。他开了书店,愿意为共产党提供方便。冯雪峰住到姚蓬子家里,是周恩来批准了的。

我一直以为夏衍是谦谦君子,敦厚长者,但在他对待冯雪峰的态度上,却让我看出了他不宽容的一面。他对冯雪峰的攻击,表面上指责冯雪峰反右期间写的交代材料不符合史实,实际上是要报当年鲁迅指责“四条汉子”的一箭之仇。文革中,“四人帮”利用鲁迅文章斗争“四条汉子”,结果是一死两伤。所以真正使“四条汉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首先是“四人帮”,其次是鲁迅——其实是“四人帮”利用了鲁迅。夏衍其实最恨鲁迅,但又奈何不了他,只能将仇恨转嫁到冯雪峰头上。其实,冯雪峰写的材料对待周扬他们算是公正的,“四人帮”是希望冯雪峰揭发周扬等人在左联期间的反革命行为,但冯雪峰没有这样做。周扬对此很感谢冯雪峰。周扬出狱之后去医院看望病入膏肓的冯雪峰,约了夏衍,夏衍不去。

其实,鲁迅致徐懋庸的那封公开信,伤害最大的是徐懋庸,而不是夏衍。鲁迅在那封信中,有30次提到“徐懋庸”,大多是“之流”,“这类”,“们”这样的口气,显得很气愤,很反感,很鄙视,很不屑。徐懋庸说,被鲁迅在文章中提及的姓名,有的“流芳千古”,有的会“遗臭万年”,他就属于后者。一个年轻人,受到大文豪这样的憎恶,这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如果夏衍当时或者在后来的文章中能为徐懋庸说上几句公道话,倒显得自己还算仗义。但是徐懋庸写信之后,夏衍和周扬就对徐懋庸落井下石,指责他没组织纪律,自作主张,自行其是。而夏衍现在的文章中,也只顾为自己“辩诬”。

本书编者的观点,夏衍指出鲁迅公开信中存在不实,是对鲁迅“权威”的“挑战”,这是错误的。这种“错误”,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政治”的“错误”,而不是事实的错误。从后来夏衍及徐懋庸的“辩诬”中可以看出,鲁迅的文字可能存在夸张和想象的成分,而且鲁迅对“四条汉子”和徐懋庸的态度是很不友好的。鲁迅可能仅仅是为了出气,为了煞一煞周扬等人的威风,结果是翻了旧账,又扩大了打击面,还产生了蝴蝶效应。鲁迅的这封公开信,直接打击了徐懋庸,让其背上历史包袱,及至死;这封信还害了“四条汉子”, “四人帮”借鲁迅之名批判制裁他们,使他们死的死,残的残;周扬等人奈何不了鲁迅,就转而攻击鲁迅的亲密战友,使胡风和冯雪峰大受其害;因为周扬等整胡风而掀起一场政治运动,使二千多人受到牵连,成为历史上最大的文字狱之一。不是说要鲁迅为这些事情负责。但是,鲁迅在这件事情上的意气用事,是有失偏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