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为李老师写几句话


 想起来为李老师写几句话

2023-02-11

去年十二月底陈医生打电话说,李老师半个月前去世了。因为疫情,没有通知我们。

因为疫情,我们有三年没去汉口看望他们老俩口了。一来是担心给他们带来风险,二来是害怕给陈医生添麻烦。我们每次去,陈医生都要忙一阵子。她快八十了,腿脚不好。

二零一九年我们最后一次去看李老师,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跟我们说话,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抖得到处都是;一边抽烟,一边咳嗽,陈医生对他抱怨,为自己叹息。那一次是李老师要我们去的,说他满屋子的书要处理了。让我去挑一些对我有用的。他的书大多是政治、哲学方面的,倾向于传统的主流的意识形态方面,更有不少是苏联背景的,什么斯基什么诺夫之类。这些书与我的阅读习惯大异其趣,有时候看到名字就头疼。最后我挑了一本薄薄的弥尔顿的《失乐园》,七十年代出版的,书页已经泛黄。干干净净的,估计李老师还没读过。这本书到我手上三年,我也仅仅是翻过一次。李老师有全套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应该是很有收藏价值的,但我不需要。即使在我手上我也读不了,没时间。这套书我估计最后是进造纸厂了。

听到李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没有特别的震惊,也没有特别的悲伤。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已经受了太多人间的苦难,不需要更多的苦难了。

这操蛋的三年,见识了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荒谬。我的心绪一天天变坏,有时候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骂脏话。有时候真想嚎啕大哭,哭生命的无奈,哭人生的屈辱。我对生命的价值体认,从怀疑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生命本无意义,它只是一种存在。可是,如果总是身不由己,存在又如何?不存在又如何?

我上一次见李老师,他已经完全脱形了。不仅是肉体的,而且是精神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病夫。苦难时代的苦难人生,给他留下周身的疾病。可他一直坚强,至少要表现出坚强。他争强好胜,一直到我最后一次见他。七十来岁的时候他搬家,二百多斤的柜子,他硬是一人从三楼搬到二楼。我怀疑他吹牛,他一定要我去挪动一下那原木的柜子。七十五岁的时候他因为腰椎问题住院,他整天带着同室病友做他自创的恢复体操,医生劝阻无效,威胁要他出院;我去看他,他得意洋洋,神采飞扬。上次我见他,他耳朵快听不见了,眼睛快看不见了,牙齿嚼不动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低声下气,低眉顺眼。只是还要抽烟,又咳得厉害。陈医生吼他,只是嘿嘿笑笑,唯唯诺诺,低三下四。

 

李老师原先是武汉市总工会职工大学的老师,教研室主任(这个学校现在不存在了,并到了武汉商业服务学院)。职工大学只有两个教研室,教研室主任是校长之下最大的“官”。雨燕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职工大学,成为“李主任”的属下。

我开始我觉得这老头怪怪的。头顶光溜溜的,一绺头发从左耳根经前额绕一圈到右耳根;穿个短裤,撒个拖鞋;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洒得书桌上到处都是。总是怪话连篇,这个领导看不惯,那个干部不顺眼。

后来才知,这个怪老头其实是个好老头。吴幼喜要考研,学校不放,不给盖章。李老头硬是弄来了公章,帮吴幼喜办理了全部手续。与雨燕一起去的朱正才干了一年就要走,学校仍是不放,也幸得李老师的帮忙才得偿所愿。李老师年轻时候挨过整,受过苦,他知道年轻人奋斗的不容易,他知道机会对于年轻人成长的重要性。

我们俩没出息,没想过要离开学校另谋出路。早早结婚早早生子,生活过得拮据。李老师有一个发财计划,拉我俩参加,还有其他几位年轻人。他的计划是印刷出售自学考试政治复习资料。李老师请人编写了复习资料,出钱购置了印刷机,把我们家作为印刷厂。我跟李老师去取复习资料的原件。原先以为编写复习资料的是某所大学的或研究机构的专家,其实是武汉市某所中学的政治老师,据说高考“猜题”很准。印刷了二千份复习资料,全部交给我去出售。我骑着李老师的电动车,从汉口到武昌,跑了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湖北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武汉工程学院,湖北省广播电视大学,华中工学院等学校。每到一所学校,首先找到成教处,找到负责招生宣传的老师,提出合作的意向。每一份复习资料定价五元,卖出的话,合作方提一元五角,我只收回三点五元。这些都是李老师的主意。我先把资料放在合作方手里,两周之后去结账。最后,大概只卖出三百来份。我知道,给编制复习资料的那位高中老师,李老师就付出了一千五百。尽管亏了本,李老师还是给我们支付了 “工资”。

 

李老师退休之后,我们与他的交往更多一些。有时候我们俩都有事,会将小孩在他那里放一放;隔段时间,会找他坐一坐,聊聊天。我年轻时候喜欢喝酒,有比较固定的一些酒友。李老师是我唯一的不喝酒的朋友。

后来,了解到李老师的一些人生经历。

李老师大名叫“李淦林”,鄂西人,土家族。他父亲叫李文藻,保定军校毕业生,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的功臣。李老师说,他父亲本来是黄兴的亲密战友,左膀右臂,武昌起义之后,一来看不惯政治斗争中的尔虞我诈,二来以为革命就这样算达到目的了,于是离开部队,告老归乡。李老师没说的是,贺龙在开辟湘鄂西根据地的时候,可能与他父亲领导的地方豪强武装战斗过。

土改的时候,十三四岁的李老师参加了工作队,担任通讯员,相当于革了自己家庭的命。他父亲作为大恶霸被镇压。后来李老师投奔在武汉参加革命工作的姐姐。再之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大学经济系。解放前后的武汉大学经济系是全国最重要的经济学教学研究重地,那时候在经济学领域,有“北南开,南武大”的说法。李老师当时的经济学老师有留美博士张培刚,谭崇台,刘涤源等人。李老师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同时工作积极努力,担任系学生会主席。

1957年,整风运动发展为反右运动。那一年李老师二十岁。六月份,李老师他们那一届应该毕业分派工作的。由于某些业务上的问题,毕业和分配推迟到下学期。就在六七月间,反右斗争扩大化了。上面有精神传达下来,说高校的反右斗争不彻底,不深入,必须进一步扩大反右斗争,扩大打击面。上面下达了各单位增加右派人数的指标。李老师认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自己作为党员,学生会主席,理应身先士卒,为学校排忧解难,帮助上级完成任务,于是他主动申请了一个右派名额。他曾经以为顶替一个右派名额是为党献身的需要,不成想这一“光荣”使命却成为他一生恶梦的开始。

作为武汉大学经济系的毕业生,学生会干部,共产党员,他本来是被分配到甘肃省某机关做行政工作的。可是他既然是右派,既然是来接受思想改造的,就应该下基层。于是他被分配到煤矿,下矿井,挖煤,背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武汉大学经济系的高材生,就在这暗无天日中落下一身的疾病。

后来,他又去过农场,种植玉米,土豆。他说在农场的时候,严重缺粮,后来吃野菜,吃野草;饿死很多人,以至发生人吃人的现象。他讲的甘肃农场的饥荒情形,跟杨显惠在《夹边沟记事》讲的一样恐怖。李老师说他之所以没吃人肉,也没饿死,因为他认识一位农场的上海女知青。她是农场卫生员,饭量小,还有家庭的接济。就是这位上海女知青的“接济”,帮助他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这位小他好几岁的女知青后来成为他的爱人。

粉碎“四人帮”之后,他们去了兰州,在一家国营货栈工作。李老师说,本来是一家十来人的小小货栈,营业收入养不活员工的,他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广泛人脉,将其经营得风生水起。不过,那是为国家经营,自己最多能多吃多喝一点。后来,那家被他起死回生的货栈被领导的关系户承包走了。

直到1984年,李老师的右派帽子才被摘掉。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到武汉,回到这座他人生发生巨大转折的城市。他被分配回武汉市总工会,成为职工大学的一名教师。

 

二十岁大学未毕业就被划为右派,摘下右派帽子回来时已经四十七岁。一个有着美好前途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被残酷的政治运动整整剥夺了二十七年,剥夺了整个美好的青春。他应该有着美好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并不美好。并不是他不天才,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政治的狂涛撕碎了他的梦想,摧毁了他的人生。

个人的命运其实是社会的命运。在李老师的那个时代,不幸的人生不仅仅降临在李老师头上。比他不幸的人还多得多。那些“大右派”们,头天还在天堂,第二天就进入了地狱。李老师还有三十几年来扳回一局,而那些死于运动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们却一点机会都没有。

有人会觉得主动申请右派帽子李老师实在可悲可怜,其实笑话他的年轻人与之相比,很可能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

我这些话显然不是说给李老师听的,我知道他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