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5日

    从寒风中钻进出租车，顿觉暖和了许多，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玩了一个通宵?”小司机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没有。起早了。”

    接着,小司机饶有兴致地说起他平安夜的购物经历。

说着说着，说到天气。

该是下雪的时令了，但还看不出下雪的迹象。

很喜欢下雪。小时候在家，下雪的时候可以上山捕兔子和抓山鸡。顺着动物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追寻，一般会有收获。有一次，我和表叔抓了12只山鸡。

北方的雪我也很喜欢。上学的时候，大雪天，常一个人跑到圆明园去。由于天气干燥，北方的雪是干的，雪在地上可以堆积很长时间。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嚓嚓的清脆声音，很是惬意。

我不太喜欢武汉的下雪天。一是，多数年份，雪都不大，不象北方的雪那样酣畅淋漓。二是，由于气候潮湿且偏暖，雪下到地上不久就融化了。“不过瘾。”这是我一个同学的评价。

“我记忆里武汉最大的一场雪是在87年或者88年”，我的沉思被小司机打断。

“那次下了三天的雪。当时我们住在郊区，交通都中断了。但是，小孩子仍然很快乐。我们堆雪人，打雪战。”

“第四天雪停的时候，我发现，天从来没有那么蓝。”

“太阳落山前，天上一片火红，地上的雪也成了红色。那景象，真让人兴奋啊。”

“晚上，月亮出来了。在雪光映衬下，月亮更圆更白。”

“树上的雪被风吹落，洒到我的脸上，那是一种非常刺激的感觉。我以后很难找到也很难体味那种感觉了。”

我感觉小司机是一个有情趣的人。

出租车司机大多喜欢说话。人长期不说话语言功能是会退化的。但是，我见识过两类喜欢说话的出租车司机，都不让人喜欢。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总是一副政治家的派头。你一上车就会跟你发表对国家大事的看法，他们评述中央政治局的人事变动就像说他们的家务事一样娴熟，一样胸有成竹。

武汉的出租车司机是另外一个极端。他们大多喜欢谈论和日常生活有关的话题，房价啦，车价啦，交通啦。说着说着就会怨天尤人，接着就是粗野的脏话。有一次和女性一起乘车，司机满嘴浑话，实在受不了，提醒他注意语言卫生。司机说：“说话不带渣子怎么说啊？！”

由于交通拥挤，一路上走走停停。听着小司机娓娓讲述他的少年，我没有感到一点烦闷。我感觉他是一个有着浓厚文学兴趣的青年。

果然，他问我：“冒昧问一句，您看过某某的书吗？”他说的是一位当代日本作家。

很遗憾。我很少看日本人写的东西，专业的或非专业的都很少看。

“他对景色的描写很传神……”小司机缓缓说着，我还想听一会儿，但我的目的地快到了。

“看来你对文学很有兴趣？”

“是啊。曾经有过文学的梦想。”

下车很久，我还一直在想着这个小司机。他安静而自信的神态，他对乘客谦恭有礼的态度，他对雪景及自己感受的描述，他对文学的向往……

他和我每天相遇的其他武汉司机太不同了。这种不同不仅在于他的年轻，更在于他的涵养，他的素质。我甚至感觉，他是一个有理想追求的年轻人。

在圣诞的日子，小司机让我想到了理想。其实，耶稣带给世人的就是理想，不过他的理想在天国。

在世俗的生活里，理想是否有存在的空间，没有理想又会如何？

我经常说起的“理想”，其实不是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或者成为风云人物或者建立丰功伟业以流芳百世。在这个物质奴役精神的时代，我所能想象的理想仅仅是保持精神的独立，保持精神对物质的相对超越。没有理想的人生也是人生，但我信奉苏格拉底所说的——做一个不满足的人比做一个满足的猪更好。我相信，凭借理想，凭借对物质的相对超越，可以保证我们精神的独立和完满，可以避免我们成为物质的奴隶。

一个有理想的人同时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他的面对现实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能对现实保持超越的态度。这种超越，构成人们的信心，从而成为自尊的基础。所以，一个能对物质保持相对超越态度的人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而一个有理想的人是一个自信并能实现自尊的人。

                                                                                    (2007年12月25日于武大伊园)

PS：这是一篇旧文，偶然翻出。十六年过去了，那位小司机也到中年了。他大概率还在做司机，只是不知是否还在读书，是否还喜欢文学，是否还有理想和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