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管四方,“手里拿条绳子”干什么?


  袁珂先生在《中国神话传说·黄炎篇》第三章开头一段写道:“作为天帝的黄帝,据说他又是中央的天帝,其余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个天帝主管着。在‘开辟篇’中我们已经把四方的天帝约略地介绍过了,现在再总的介绍一下:东方的天帝是太皞,辅佐他的是木神句芒,手里拿了一个圆规,掌管春天;南方的天帝是炎帝,辅佐他的是火神祝融,手里拿了一支秤杆,掌管夏天;西方的天帝是少昊,辅佐他的是金神蓐收,手里拿了一把曲尺,掌管秋天;北方的天帝是颛顼,辅佐他的是水神玄冥,也就是海神而兼风神的禺强,手里拿了一个秤锤,掌管冬天。黄帝本人则住在天庭的中央,辅佐他的是土神后土,手里拿了一条绳子,四面八方都管。从这幅神国的图画看起来,整个宇宙的统治情况,可以说是完美无缺,非常合乎理想了。”

  袁珂先生的这段神话故事,确实是写得神奇有趣的,很能吸引读者。因为,“这幅神国的图画”,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种新奇事:即使你走遍天下的所有寺庙,是绝对看不到手中拿秤杆、执秤砣、掌圆规、握绳子的天神塑像或画像的。就是把所有神仙的家谱翻上一个过儿,考究一下他们的祖宗八代,也找不到这样形貌、手握奇物的天神来。可以这样说,这是一批在20世纪80年代新出现的天神。读此,怎能不使人产生一种新奇的感觉呢?

  当然,如果要说袁珂先生笔下描绘出的“这幅神国的图画”,完全就是他自己的独创,也不确切。因为,袁先生的创作也有一段古文字材料为据。这段古文字材料,就是杂家著作《淮南子》在《天文训》中对古代帝王郊祀内容所作的一段解释。具体地说,就是对儒家关于秦汉以前各种礼仪论著所编的选集《礼记》一书中《月令》篇所记郊祀内容的解释。

  只是,《淮南子·天文训》的解释是牵强附会式的,而袁先生在自己的神话创作中,又按着神话故事的特点和需要,曲解了他所依据的原文和原意,这才使古代帝王郊祀中的内容完全变成一段有趣的“神国图画”。

  为使大家彻底了解这一造神之谜是怎么回事,我们先介绍一下古代帝王郊祭的具体内容和决定这些内容的具体原因,然后,再看看《淮南子·天文训》对此解释的原文,并分析一下原文的语义。这样,对照袁先生关于“神国图画”的具体描绘,不用进行解释,就会彻底揭开谜底。

  古代帝王祭祖,在五年一次的“禘”、三年一次的“袷”中,完全是严格按着历史事实,以自己所出之近祖陪“五人帝”而祭,故此,在一年四季的郊祭中,为着使“五人帝”与五方、五色、五行、五味、五音、五天帝等相合,就不严格按历史实际的“五人帝”祭祀,而是从务求与五方、五色、五行、五味、五音等相合的角度有所选择和决定了。这就造成了袁珂先生笔下“神国图画”的原始。下面,我们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进行介绍:

  先说东。東字,《说文解字》曰:“动也,从木。”段玉裁注云:“日在木中曰東”为什么“日在木中”而为東呢?古人认为,日出东方,万物滋生,而东风吹拂大地之时,草木萌动,冒地而生,方有草木之长。故,木字的图形文字原是一棵树木之形:“”。甲骨文简化为“、 ”,金文作“、”小篆变

  作“”,楷书成了现在的形状“木”。日字,甲文为“、”,金文为“、”等形。故“日在木中”,以日和木字相合而创造出東字,甲骨文就成了“、、”的形状。以東字形声,以两个人四只手的图形示义,而组合成“”,即是动字的原文。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古人便以五行中的“木”来代表东方。日出东方,光照大地,草木萌动,冒地而生,使大地呈现一派青翠之色,这便是春天的特征。所以古人又以五色中的“青”色

  做东方的代表色;

  东方的天神“灵威仰”亦被称作“青帝”,事实上就是木星星神。帝王们四时的郊祭,是春以甲乙日祀东郊。那么要以历史上的五人帝来配五行中的“木”、五色中的“青”、五天帝中的东方青帝灵威仰,该让谁来出面呢?大约,古人为此是很费了一番脑筋的。因为历史上的五人帝中,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都不太合适。因为没有一位与东方、青色、以及五行之中的“木”相合者。于是,便想起了太皞这一古地名以及黄帝之子昌意。

  黄帝之子昌意,始封于东夷,国以风姓,官以龙名,春秋时期黄河下游山东一带任、宿、须句、颛臾等国,即其后代之治所形成。因昌意又降居若水,故其支庶又受封于蜀,世为侯伯。昌意生高阳,高阳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即句芒,黎即祝融。句芒曾为木正,后被人们尊为木神。由是,古代帝王以立春或春分之日祭东郊,届时以太嗥配天帝灵威仰,又以句芒陪太皞。由于有的书上说伏牺氏亦曰太皞,这样,传说中象征畜牧生产阶段的伏牺氏,也就在古代帝王的郊祀中沾了光。

  再说西。“西”,甲骨文作“、 、”等形状,既像落叶,又像鸟巢。小篆作“”,许慎释此曰:“鸟在巢上也,象形。”飞鸟归栖而将入巢之时,正是一天当中红日西沉之时,是与日出东方相对的方向。所以,“西”字的读音也由归栖之“栖”而来。隶书将“”字的鸟形拉长为一横,将鸟巢之形变为“”,这就演化成今天的“西”字了。故,西字之始造,正取“日没鸟投林,归栖巢上宿”的自然现象。

  而自然现象中,西风吹起之际,又正是秋天的收获季节,田野中到处呈现出一派黄金之色。所以,西风亦被称为“金风”。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古人便以五行中的“金”来代表西方。金色黄,按理,以五色命五方,当以黄色代表西方,似也可祭轩辕黄帝于西郊。但,轩辕黄帝始立国家制度,设典章而治天下,是华夏文明之始祖,是不可屈居西位的。又,古以帝王所居之邑而言中,称中土,所以不仅祭轩辕黄帝应在中央之土,就连西方之代表色也不能夺黄而只可曰“白”,西方天帝也只能称白帝,名曰“白招拒”。

  那么,以谁来配西方白帝白招拒而享祭呢?人们便选了黄帝之子青阳。青阳居穷桑,都曲阜,为别于太皞而称少皞。史传其有金德,号金天氏。其曾孙契,是商人的先祖。少皞的后代中有位叫胲的人,官为金正,后世尊他为金神,这就是蓐收。在我国的商代,青铜的冶炼和铸造有过一个飞跃性的发展,大约这与商先祖重视冶金有关。正因为这些原因,古代的帝王们秋以庚辛日祀西郊,便以少皞配太微垣白帝“白招拒”,以蓐收作陪。

  蓐收后来又不知怎么演变为秋神,也就是收获之神。说不定蓐收这个秋神的称号,很可能又是人们以帝王们秋祭西郊而附会出来的。

  然后说南。南字,甲骨文作“、、 ”等,金文为“、”,小篆书作“”。今人研究甲骨文字,认为甲骨文的南字似一龟甲及头部之形貌,言龟居之穴大多朝南而面向阳光,古人是以此现象而造南字的。汉人许慎说:“草木至南方而有枝任也,”《汉书·律历志》云:“太阳者,南方任也。阳气任养物,于时为夏。”我认为,甲文之形或也可视作田垅上禾苗始生枝叶之状。因为,人们对气候变化给予农作物生长的影响,历来是比对任何事物的观察都更加看重的。

  我国地处北半球,一年四季之中,都是面南而望日。立夏之后,太阳北移加快,田垅上的禾苗才离开地面,枝叶茂盛。在地理位置上,亦为越往南走而气温越高,越往北走气温便越低。于是,古人便以五行之中的“火”代表南方,五色之中以“赤”为南方之色。如此,古代帝王们就夏以丙丁之日祭南郊,届时以炎帝配太微五星之神“赤帝赤熛怒”,以朱明或祝融陪炎帝。

  朱明,《尔雅·释天》曰:“夏为朱明”。《汉书·礼乐志》载《郊祀歌·朱明》:“朱明盛长,敷与万物.”看来,朱明即为夏季的代称;祝融,本帝喾之时的火正,即主管烧制陶器的官员。大约祝融是一位工作负责、带头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而且又有发明创造的官员吧?所以,有的书籍言其史事便有所夸张,说他烧制陶器之时,连鼻孔之中都能喷出五色烟气来!这种对他夸张性的称赞,就带有几分神话色彩。只是不知道他是由人们的过分称赞被尊为“火神”的,还是被后人尊为“火神”之后,生发出这种夸张性称赞的。

  接着说北。“北”字,图形文字画为“”,甲文为“”金文之形是“”,小篆书作“”,变化一直不大,盖以两人相背假借而言为方位之“北”。

  古人以北为极、为正,故帝王正大位,便曰“面南称帝”。此,亦实由北半球造屋宇必面南向阳而为上,而为正。而当北风吹起,日照南移之时,便昼短而夜长,故又以黑色为代表北方的方位之色。

  在我国,商周之前就存在着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唯物辩证思想,即本原哲学思想。认为“有天地,分阴阳”,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中,无不包含着两个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的阴阳势力,这阴阳两种势力的相互消长促进事物发生变化。例如水为寒,依坎卦卦画而造的“水”字内阳而外阴,初寒之时阴长而阳隐,寒极之后而阳动阴消,于是,春天便行将到来。由是,便以五行之中的“水”代表北方。

  这样,古代帝王便以冬季壬癸之日祀北郊,以五人帝中的颛顼配祭太微五星之中的“北方黑帝汁光纪”,也就是水星星神。陪颛顼者为玄冥。颛顼,昌意之子,黄帝之孙,号高阳,若按《山海经》之载,则是轩辕黄帝之曾孙。“颛者,专也。顼者,正也。言能专正天之道也。”(《白虎通》)《史记·五帝本纪》载:“高阳有圣德焉。……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而他为帝之时,活动范围也较前为大,“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

  玄冥,是少皞后代中的“修”和“熙”两人,玄冥为古时水正之名。修、熙生前为水正,死后被尊为水神。

  祭中央中土,是以五人帝中的轩辕黄帝为主,以黄帝时的“农业部长”,即土官“后土”为辅,配祭太微之神“中央黄帝含枢纽”,亦就是土星星神。中央之色以“黄”为代,五行以“土”为表,这同以“土德之瑞而王”的轩辕黄帝、土官后土、以及天神黄帝含枢纽,是极为般配相合的了。这种祭祀是立秋前戊己日举行,地点为西南郊。

  以上这些,就是帝王郊祀中从五人帝配五天帝及其陪五人帝者的由来。这种郊祀中的所谓“五人帝”,因为务求与五方、五色、五行、五音、五味、四时相配,就未按实际历史上的五人帝,因而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作为记载古代礼仪之制的《礼记》一书,将此作为帝王们郊祀实际内容收录,是正确的。但是,引此内容不去研究和解释古代帝王郊祀这种礼仪,而是用来解释轩辕黄帝或五人帝的实际历史,则是一种荒谬。

  《蒋子万机论》以帝王们的郊祀内容,附会出了一篇“黄帝胜四帝”的奇文,我们在前面已经说到。而《淮南子·天文训》则以此内容附会了黄帝以法治天下。袁珂先生笔下描绘的“一幅神国图画”即是据此文而又加以曲解才造成的。《淮南子·天文训》的原文如下: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西方金也,其帝少皞,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

  这里所说的“执规”,并不是袁先生所说的甜手里拿了“一个圆规”,“执矩”也不是手里拿了“一把曲尺”。当然,其中的“执权”与“执衡”,更不是手里拿了“一支秤杆”与手里拿了“一个秤锤”,而是“规矩”、“权衡”两词的分用。

  规,不仅可以解释为“圆规”,还可以解释为“劝”、为“方划”,以及“典范”等。但在此处,则应解释为“法度”才对。《说文解字》云:“规,规矩。有法度也。”段氏注云:“圆出于方,方出于矩。古规矩二字不分用,犹威仪二字不分用也。凡规矩、威仪有分用者,皆互文见意。非圆不必矩,方不必规也。法者,刑也,度者,法制也,规矩者,有法度之谓也。”此处,段老先生对古文中“规矩”二字的含义及应用,是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

  权,当然可以解释为“秤锤”,衡,也可以解释为秤或秤杆。但在《淮南子·天文训》的这段文字中,、则是当权衡轻重、利弊而行权变讲。《公羊传·桓公十一年》:“权者何?权者,取于经然后存其善者也。”

  同样,“执绳”亦当执法解。绳者,固其本义原指绳索,因木工、瓦匠正木建屋,都用绳墨。故,绳又引伸为准绳、法度。如《礼记·乐记》载:“以绳德厚”,孔颖达疏:“绳犹度也。”我们现在讲:“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难道可以解释成以法律为“一条绳子”吗?

  总括起来,《天文训》这段话的意思为:黄帝制定了总的法度和规矩,让四方之官去在一年四季之中具体执行。执行当中,可视具体情况,权衡利弊,可以有所变通,有一定的灵活性。但这种变通和灵活掌握,是不能违背黄帝制定的总原则的,即不能离开准绳而擅自行事。在《天文训》的这段文字中,东用“规”,西用“矩”,北用“权”,南用“衡”,中用“绳”,不仅对仗,而且严格按中国过去一贯采用的读、写字顺序排列,好使人同义互训,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综上所述,这段文字既不是“一幅神国图画”,也不是描绘什么神国、仙国的活动,当然,轩辕黄帝手里拿的更不是“一条绳子”。它不是历史记述,也不是神话传说,而是杂家著作中,依据古代帝王郊祀中的一些内容,试图附会为轩辕黄帝以法治理天下穿凿之词。

  研究神话传说,我以为同研究历史是一样的,都应该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态度,详细研究资料,去伪存真,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还历史事实的本来面目。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过去,有益于现在和未来。将神话说成是历史是不对的,把历史解释为神话也同样不可取。不然,对自己,是影响做学问和声望的;对别人,则容易造成思想混乱,导后人于迷途;对社会,则无疑是一种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