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卢星林给黄汉荣老师的信之二
二年级暑假,我回家,才真相大白:与我祖辈有仇隙的人,在我动身赴校之后,随即向上海复旦大学拍去电报,说我要做贼,偷过玉米,公社书记批评过,云云。我家祖祖辈辈目不识丁,现在居然出了个大学生,将来如果得了一官半职回来,他们担心自己……基于这种想法,他们就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把他吊转来”,不让我进大学。等我到复旦时,电报早已在学生科躺了好几天了!复旦,当然不能接收一个小偷学生,当然要慎重考虑。无怪学生科的工作人员暂时把我的名字从已经录取的新生名单中勾去,无怪新生宿舍门上没有我的名字!
现在要说到您了,敬爱的黄老师!我估计,在我入学后大约一个月左右时间,亲临我家乡进行实地调查、访贫问苦的人就是您!学校既然收到了检举偷窃行为的电报,就不能轻易放过。尽管我的交代已使学生科那位同志基本满意,可以先让我报到入学,但未经深入调查,还有没有更大问题呢?会不会是一个惯偷、窃贼呢?一个名震大江南北的堂堂重点学府,如果真的招收了一个小偷进来读书,那是不允许的。因此,出现了黄老师您天台之行。您天台之行的情况是事后我的弟弟卢星根(当时15岁)告诉我的:
二十年前的金秋十月,一个天气晴明的上午。长塘卢村后林山山岗坡路上,15岁的卢星根背着奋箕,拔茅草,砍柴根(烧饭用),猛抬头见北边路上走来一位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弟弟描绘的面貌特征及后来干部转告“来人姓黄”这些情况使我断定是您)。询问村干部住处,进村前把在胸前佩戴的复旦大学校教摘下放进衣袋,手提旅行包,腋下夹着把雨伞。15岁的卢星根感到奇怪:“我哥哥刚考入复旦大学,怎么就有这个戴复旦大学校徽的人到我们这个山村来?"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是自己的族人用电报引来的,当然。黄老师您也不知道在村外路上遇到的这个少年就是卢星林的弟弟。您让他带路:这里,是村大队长卢凤松家:这里,是大队会计卢根富家;这里,是大队民兵连长卢凤壮家……。拍电报的不是干部,但也请请来了,就在“放开肚皮吃大锅汤”的公共食堂里,您召开了座谈会。有干部。也有社员群众,人们实事求是地谈着卢世炉(我父亲)家的情况。
敬爱的黄老师;我家在旧社会祖祖辈辈受压迫,被剥削。祖父给恶霸地主当了几十年长工,五十多岁就在贫病劳累中死去。父亲自小给地主放牛,十六岁被“提升”为长工。他到三十六岁才第一次穿上棉衣,他被反动派抽过丁,拉过伕。有一次,父亲被拉伕后关在后泽乡公所,拆窗越墙逃了回来,家里不敢住,进深山棺材弄、坟堆里。伪乡长逼着我外公带路到我家搜寻父亲……不久,他们又把我堂叔卢世立(又名卢学林)抓走了。后‘来,堂叔成为解放军战士,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牺性在朝鲜战场。因为堂叔自小丧失父母,由堂兄堂嫂(即我父母)扶养成人,故我父母被人民政府定为烈属,每月有优抚金。每当我领到优抚金时,对比今昔。老泪纵横!
黄老师:我村里那电报,对于我这个家庭,除了指责我幼时损坏庄稼,拔玉米秆啃这一条以外,还有什么“罪行”好指揭发呢?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也只是“玉米秆”而已。
敬爱的黄老师,事后我得知;你召开了干部社员座谈会,深入到我家实地察看、访问,您亲眼看到我家境:解放十二了,家里还很穷,那时又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造成的困难时期。我全家面黄肌瘦,父亲把细糠粉让给了我们兄弟姐妹吃,他和母亲吃粗糠粉和"白眼刺株”根粉。他长期吃那东西,全身浮肿,大便也拉不出,就瞒着全家老小,偷偷地躲到前门明坝后面的坑底大柏树下,用枯枝挖肛门里拉不出的糠团,挖得地上尽是粗糠和血滴……,黄老师,您到我家时,母亲为了表示对儿子所在学校领导同志的一点敬意,刚要出门借几个鸡蛋,却您坚决地阻止住了。您在我家板凳上坐下之后,大概也看见了我那当时的五个弟妹:最大的就是给您带路的15岁弟弟,最小的还在母亲怀里吃奶,门槛上爬着一个,灶堂里坐着一个,抓住母亲衣服,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地瞧着您的一个,……一个个衣衫褴褛,而面有饥色,国家困难,我们家又是农户困难之中的困难。对这些,黄老师,您是身历其境了。正因为如此,您回校后,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的助学金从原来的乙等(15元,刚够饭钱)提高到甲等(20.5元,除吃饭外,尚有余钱另用。)这就是环事变好事了。可不是么?电报把您请来调查研究,访贫问苦,使我享受甲等助学金。他们真是功德无量,阿弥陀佛!黄老师。我之所以能安心念完五年大学,是党的培养的结果,也是您--敬爱的黄老师倾注心血的结果。
是您,时刻爱抚着,关怀着我们这些在旧社会没有深造机会的工农子弟。您教导我们要为工农劳动大众争气。每当星期六晚上,家住上海的同学纷纷登上3路有轨电车回去与父母团聚的时候,我们就把思念父母的情感埋在心底并化作动力,奔向夜自修的课室或校图书馆!
是您,带来了您过去在人民解放军时的光荣传统,如父兄关心子弟那样,常常深夜悄悄走进我们寝室,替我们把被子盖端正。
是您,对我们这些来自外地农村,经济困难,寒假暑假都无钱回家的同学予以百般体贴、温暖。在辞别旧岁的1961年农历除夕夜,大上海万家灯火,处处爆竹声声,无钱回家而留校过年的外地同学们,个个想家了,大家神态黯然,倍感孤凄,又是您,黄老师,把我们这六七个外地同学拉到你的房间,共进除夕晚餐。我擦去思乡泪水,破涕为笑,吃着您和您的未婚妻刘老师、亲手为我们削的苹果……
是您,常常教导我们要珍惜五年学习时间,发奋努力。您常说:"猢里糊涂过五年的同学,同奋发努力学习五年的同学,可能都会领到毕业文凭,但后者与前者的学识水平可能会有天渊之别。"事实也证明了您的话。
是您,把我们当作子弟,亲人,时刻关心着我们健康成长与安危,记得一天傍晚,您同我一起在邯郸路边散步,一辆汽车过面快速驶来,您把我往公路外面推去,自己却挡在我的内侧,汽车几乎擦着您的衣服而过。
黄老师,往事历历在目,越想越怀念您这位老恩师。我此刻,泪水沾着墨水,喉头哽咽,写不下去了……在我进复旦校门二十周年之际,我想您--敬爱的黄老师!
我曾记得,一九六三年夏,您与刘老师结婚了,是放在学生宿舍6号楼323室举行的。婚礼极其简单朴素。我也参加“闹”了,吃过糖,唱过歌。然而,这许多年来,我这个无情无义,不尊不孝的学生一直没给老师写信,惭愧之余,请求予以责备。记得您俩婚后生了一对孪生姐妹,对吗?现在多大?我还记得,您身体一直不好,似乎有结核病,常咳嗽不止,现在不知如何?家大小可安康?一切望告知。
至于学生我,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一九六六年毕业,因“文革”,国务院通知到六七年分配。我分配在国防科委8309部队政治部秘书科。仅二年,林贼篡军,拆聂老师墙脚,部队复员,我回到南方。此后,我在工厂车间接受过再教育,在农业学大寨试真村搞过点,写过材料,在商业部门站过柜台,在工业局抓过企业管理,在几期“揭批'四人帮’工作队”当过队长。今年三月份,调到县委办公室新闻报道组。
我爱人在本县全民企业天台制药厂当职工。我们现有一子,名江东,9虚岁,小学二年级:一女,名莺歌,5虚岁。父母健在,父亲67岁,天天下田劳动,还养着一只水牛。三中全会以后,土地自己种,还可以养牛,不算“富裕中农资本主义倾向”,他高兴了。我家里,除1963年出生的小妹卢梅英外,其他人都见过您,大的弟妹还隐约记得您。全家要我向黄老师您问候,致意。盼老师回信,告知一些情况。
遥向恩师叩拜
学生卢星林1981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