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少昊氏,历史记载资料很少,且多有神话编排,更受古代郊祀以“五”相配而造成的误说影响,因此,人们很难对其有正确的认知。
晋代的皇甫谧言少昊为“帝”,这种说法虽然无据,但其历史影响很大,不少史学家亦受此说影响而言“少昊帝”如何如何。然而,我的研究结果是:少昊氏虽然在轩辕黄帝死于涿鹿大地震之后,曾在其受封司治之地少昊,代黄帝治理国家多年,但却根本没有即“帝”位。也就是说,他没有举行仪式正式称帝,以“帝”的名义发号施令。
现在,我们将能见到的说法摘录如下,然后进行一个粗略的疏理。最后,就其是否称帝谈一点我们的认识。
一、相关史料:
⑴《世本·帝系·陈其荣增订本》:“黄帝生玄嚣,玄嚣生桥极,桥极生帝喾,帝喾生尧。”
⑵《秦嘉谟辑补本》、《茒泮林辑本》、《张澍萃集补注本》、《孙冯翼集本》所记同上。宋衷云:“玄嚣,青阳。是为少昊,继黄帝立者。”
⑶《孙冯翼辑本》又载:“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纍祖,产青阳及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鲧。颛顼母濁山氏之子。青阳即少昊,黄帝之子,代黄帝而有天下,号曰金天氏。”
⑷《世本·帝系·雷学淇校辑本》:“黄帝生玄嚣,玄嚣生桥极,桥极生高辛,是为帝喾,帝喾生尧。”
⑸《国语·晋语》曰:“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佶、儇、依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
⑹《黄帝经·十六经·正乱》:“力黑(牧)曰:‘单(战)数盈六十,而高(青)阳未失’。”
⑺《逸周书·尝麦解》:“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黄帝)命赤帝分正二卿,(赤帝)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西)方,司□□(少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赤)帝,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太常),用名之曰绝辔之野。乃命少昊请司马鸟师,以正五(黄)帝之官,故名曰质(鷙)。
⑻《左传·鲁昭公一七年》载郯子曰:“我高祖少昊挚(鷙)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 玄鸟氏司分者也……”
⑼《尸子·卷下》云:“少昊金天氏,邑于穷桑。”
⑽《史记·五帝本纪》: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女曰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
⑾《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
⑿《河图》: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气感,生白帝朱宣。”
⒀《古史考》:穷桑氏,赢姓也,以金德王,故号金天氏,或曰宗师太昊之道,故曰少昊。”
⒁《帝王世纪》:“少昊帝名挚,字青阳,姬姓也。母曰女节。黄帝时有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生少昊,是为玄嚣。降居江水,有圣德,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谓之穷桑帝,以金承土。”
⒂ 《拾遗记》:“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宴戏,奏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帝子与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为表,结熏茅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瑞,言鸠知四时之候。故,《春秋传》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风,此之遗像也。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涵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着日旁。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悦未央。”俗谓游乐之处为桑中也。《诗》中《卫风》云:“期我乎桑中”,盖类此也。白帝子答歌:“四维八诞眇难极,驱光逐影穷水域。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峰文梓千寻直。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畅乐难极,沧湄海浦来栖息。”及娥皇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国时,桑丘子着阴阳书,即其余裔也。少昊以主西方,一号金天氏,亦曰金穷氏。时有五凤,随方之色集于帝庭,因曰凤鸟氏。金鸣于山,银涌于地,或如龟蛇之类,乍似人鬼之形,有水屈曲亦如龙凤之状,有山盘纡亦如屈龙之势,故有龙山、龟山凤水之目也……”
二、对历史资料的分析:
后世所辑录之诸种《世本》,其记载虽然小有不同,但都证明了青阳为黄帝之子,为黄帝正妃嫘祖所生,也就是后世以封地而称的“少昊氏”。《国语·晋语》之载,是其佐证;
我们在《太昊非伏牺》一文中业已谈到,“太昊”、“少昊”,都是古地望名称,而非帝王庙号。《黄帝经·十六经·正乱》,以及《逸周书·尝麦解》的记载,又证明了:轩辕黄帝是先派蚩尤到少昊地方司治。在蚩尤叛乱后,黄帝又依青阳在平息蚩尤叛乱之中的战功,被派到少昊之地治理地方的。少昊,也就是现在的山东省北部地方。蚩尤叛乱时,炎帝曾从太昊地方的“空桑”邑北上,在今相当于曲阜的地方建邑屯兵监视,其邑亦叫做“空桑”。后世为了区别太昊与少昊两个不同地方的“空桑”邑,就将相当于今河南陈留地方的“空桑”邑称其原名,而将处于山东曲阜地方的“空桑”,改称曰“穷桑”。所以,说青阳治理少昊地方邑于“穷桑”是对的,但要说成是“都”于穷桑,则是错误的;
《黄帝经·十六经·正乱》记载中之“力黑”,即古籍中所载之“力墨”,后世多记载为“力牧”;“高阳”是为“青阳”之误书。因为,高阳是为帝颛顼,黄帝战蚩尤之时,他还未出生。这种笔误是非常明显的;
这些记载,同时也证明了《古史考》言少昊氏为“赢姓”,皇甫谧言少昊氏“母曰女节”,都是错误的。
皇甫谧关于少昊的说法,有很多处都是错误的。他是杂取正史、纬书、神话杂说等各种材料,并加以臆度、联缀而敷衍成篇的。首先,“青阳”是嫘祖所生,而非女节; 其次,“少昊”是古地域名,如“太昊”、“有穷”、“有易”等,而非帝王庙号;第三,说“青阳”是其母感“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其母“梦接”、“意感”是按《河图》之类纬书的神话编造,人类历史上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类怪事。皇甫谧杂采神话以著伪史,是他一贯的作法;第四,青阳在黄帝突然辞世之后,确实代黄帝执政而治国,并培养了帝位继承人高阳,这就是帝颛顼。《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是正确的。只是,《山海经》在记载古史事、古地名时,多将一定的地域称之为“国”。如称青丘为“轩辕之国”,称娥皇、女英所居的“妫汭”为“女子国”等,都是其例。我们读此,也并不能依“国”而解历史。
至于晋代王嘉的《拾遗记》,则是荒诞不经的志怪小说,并非史料。我前面亦将它关于少昊的粗鄙文字引录了一段,是因为在近代的中国,有人在谈历史时引用它。所以,就将其明显地七钩八扯的文字照录,以使读者便于观赏,看其是否为“史料”。
三、少昊氏根本未称帝的历史证据
少昊氏虽曾代黄帝而治国,并且选贤、培养了高阳为帝职继任者,但他自己却根本未称帝。在这方面,有很多历史证据可以证明。
第一,《世本》《史记》等严肃的正史,都未记载少昊氏登帝位而称帝。孙冯翼所辑之《世本》所言宋衷云:“玄嚣,青阳。是为少昊,继黄帝立者。”《孙冯翼辑本》云“(青阳)代黄帝而有天下”都是言少昊曾在黄帝遇“地裂,帝陟”的特殊情况下“代黄帝”施政治理天下,而非言其登帝位称帝。同样,《左传·鲁昭公一七年》载郯子曰:“我高祖少昊挚(鷙)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亦不能视作少昊登帝位之举,而是受命于黄帝,在原派往少昊之地的蚩尤发动叛乱、并从少昊追杀炎帝打回帝都涿鹿、被黄帝平叛杀掉后,又派青阳至少昊“以正黄帝之官”的史事。《逸周书·尝麦解》所载周成王之言,在叙述黄帝平叛,杀掉蚩尤之后,“乃命少昊请司马鸟师,以正五(黄)帝之官”,其语义是很明白的。
第二,“五帝时期”实际掌权执政治国者为八位,这就是:轩辕黄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挚、帝唐尧、帝虞舜、帝禹。但在古代国家祭典中,则有一个很严格的规定标准,这就是:“礼,不王不禘”。①更规定,“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②
如此,帝禹因为处心积虑地破坏五帝时期以民为本的选贤任能政治制度,而通过他的努力,到其子启就建立起以君为本、立国为私的“父传子袭”家天下独裁政治制度,所以在国家祭祀中,就排除了禹,乃至史书一般都不称其“帝禹”,而是按其未受虞舜禅以帝位之时的官职,书作“伯禹”;帝挚呢,是自己感觉执政治国政绩不佳,在其践帝位九年的时候,亲率文武群臣至唐国,禅帝位于唐侯放勋。后世也就按古之国家祭祖标准,以帝挚政绩不佳,因而将其排除出国家祭祀对象;而少昊氏呢?不但在轩辕黄帝遇到涿鹿大地震突然死亡后,他不但领导百姓抗灾治国,而且默默地挑选、培养帝位继承人,其功无论是依“以劳定国”还是按“能御大灾”、“能捍大患”的哪一条,都就当列入国家祭祀大典进行祭祀。但是,有“礼,不王不祶”那一条规定挡着,他就也被排除在了国家祭典之外了。如此,国家每五年举行一次的祭祖大典,就只有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位了,正因为这样,后世就习惯性地依国家祭祀——————————
① 《礼记·大传第十六》。
② 《国语·鲁语上》、《礼记·祭法》。
大典,将孔子盛赞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①的历史时期,称之曰“五帝时期”。这,是少昊氏未称帝的重要证据。
第三,整个五帝时期,帝位传承都实行的是“以民为本”的选贤任能禅让制度。“选贤任能”制度不同与“选举”制度,它的显著特点是,执道治国者践行“以民为本”思想、行为方面的一个高度自律,是上择下,而不是下举上。黄帝由于是突然死亡,“应地裂而帝陟”。②所以,在轩辕黄帝没有来得及进行选择、禅位之行,并举行典礼诏告天下的特定情况之下,少昊如何能够继黄帝、登帝位、以“帝”而治理天下?这就是少昊未称帝的客观原因。亦因此,史籍就说他“代黄帝”而治天下。
第四,五帝时期之前,掌权治国实行的是父传子袭制,所以,少典的两个儿子,姬轩辕与姜榆罔就分别担任了有熊国的“帝”、“后”两职。而五帝时期所实行的帝位选贤任能禅让制,正是黄帝记取了涿鹿两战的惨痛教训,认为用人不当,所用非贤,重臣有权可叛,亲者有权谋私,同样会制造分裂国家的祸患,因此为天下黎民百姓计,必须在治国用人上,实行选贤任能的政治制度。对此,长沙马王堆西汉早期墓葬中出土的《黄帝经》就论述得十分明白。
然而,黄帝遇意外灾难突然去世,五帝时期的帝位选贤任能禅让制度,则正是由少昊亲自建立起来的。因为,他是亲自参加了战蚩尤平息叛乱的一系列斗争的。他是轩辕黄帝治国思——————————
① 《礼记·礼运》引孔子语。
② 《竹书纪年·黄帝轩辕氏》。
想的忠实践行者。所以,他既未自己即帝位,也未将他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而是挑选了高阳,经过精心培养,扶其登上帝位,依其典范性的实际行动,开启了五帝时期“选贤任能”政治制度之实行。这,又是少昊主观上就没有自己称帝的思想的证据。
所以,个别古籍称少昊为“帝”者,都是未做研究的一种臆度之说。
四、导致误称少昊氏为“帝”的一个重根历史原因:
导致一些人误将少昊氏称做“帝”王的原因虽有多种,但古代的郊祀强调按五方、五行、五色、五味、五音,以古代帝王陪青、白、黑、赤、黄五天神,作天神、人鬼、四象二十八宿星辰的一揽子郊祀规定与称谓有关。对少昊称“帝”亦就始之于此。
秋季举行的西郊祭祀,所祀对象是西方白虎一象中的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神;西方天神白帝白招拒(即金星星神);因为西郊之祀在人祖五帝中没有历史上主政于西方者,西方在五行中是以“金”相配,于是就将主政于东方的青阳强拉与之相配。
青阳受黄帝委派以治少昊,后世就称青阳曰“少昊”氏,而涿鹿两战之前,黄帝、炎帝曾派蚩尤到时少昊主政一方。蚩尤因准备叛乱而大量冶金造兵器,世人不分蚩尤与青阳的不同,也就将青阳言之为有金德,谓之以“少昊金天氏”,这大约就是青阳被强拉到秋季西郊祭祀中以陪西方天神“白帝”白招拒的原因。由是,《礼记·月令》中就有了“孟秋之月,日在翼,昏建星中,旦毕中。其日庚辛,其帝少昊,其神莀收,其虫毛,其音商,律中夷则,其数九,其味辛……”的记载。如此,晋代那位读书很少,不作研究,“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游荡无度”,一立志就根以“著述为务”的皇甫谧,写其《帝王世纪》,就将少昊称之为“帝”了!
黄帝之子青阳,根本未称帝,是确确实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