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比特”


  由阿里研究院副院长安筱鹏博士领衔的这份报告,从数据作为新的生产力、生产要素入手,探讨了解释数据生产力的增长理论、组织变革的新分工理论、数据资产和数据运营理论、以及数据主权、数据产权、数据治理等问题。

  这份报告无疑是高水平的,也是我这几年看到的从现象分析到理论解释各个层面都给予深入分析的报告。不过,报告中也存在一些我认为值得深究的问题。比如“技术中立”作为一条治理原则是否恰当?到底什么是“技术中立”?这一说法的来龙去脉是什么?近20年来又发生了哪些变化?在我看来,美国高科技领域似乎越来越放弃“技术中立”原则,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都值得深究。

  我的发言在现场20余位专家学者中应属“另类观点”。

  我先从一个现象说起,我称之为“现实拖累思想”。学术研究强调理论联系实际,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在世界巨变面前,还需要小心这种联系实际,有可能会拖累思考。

  为什么?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往往表现为削足适履,因为理论的解释框架已经部分失效或者分崩离析了,但我们在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想把现象级的东西,装到理论的筐子里,或者对理论筐子做一些修修补补,还希望能继续好使,这是思想的短视。现实拖累思考,主要的表征一个是向下兼容;一个是迁就既有准则(实则迁就既有利益格局);再一个则是认知锁定。这是很要命的。

  我的发言想主要提这样一个问题,是数据与价值观的关系问题

  传统概念中,数据是主体的测量属性,或者说数据是依附于主体的。这是一个需要引起注意的基本特征。在传统的社会、经济、政治阐释框架中,数据并非独立的要素,而是基于测量、度量的“表征”。历史学家黄仁宇,就曾将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概括为基于这种量化表征之上的“依数目字的制度建构”。需要注意的是,测量、度量这种动作,事实上将主体之属性与主体剥离开来了。

  但是,数字经济背景下,这种“数据依附于主体”的假设可能不成立了,这是思考数据问题的关键。

  换句话说,在数字时代,数据/数字可能成为一类新的“主体”,至少与传统意义上的“主体”等量齐观,甚至还可能超越传统意义的“主体”。当然,主体的概念也需要重新给予界定。

  物理学家惠勒(JohnA. Wheeler,1911-2008),是爱因斯坦、玻尔这一代人之后伟大的物理学家,是费曼的老师。惠勒是一位特别有原创思想的物理学家,比如黑洞这个术语就是他提出来的。他还提出了一个超前信息时代至少50年的思想,就是“万物皆比特”(参见《宇宙逍遥(AtHome in Universe)》第六部分“超越黑洞”之最后一节,英文原版1996年)。

  “万物皆比特”这个思想,领先托夫勒、尼葛洛庞蒂数十年,在互联网时代找到了扎扎实实的场景,今天人们已经习惯这个说法了,但50年前就提出这一思想,真的是了不起。

  “万物皆比特”思想,带来了三点思想解放:其一,有望打破无机界和有机界的界限;其二,有望打破必然世界和可能世界的界限;其三,有望统合当下与未来的关系。

  生命是怎么涌现的?生命现象是百年来刺激人们神经的一个核心问题。如何从更加基本的层面,对生命现象给予解释,更重要的是给出从原子到细胞的统合性解释,这是前沿思想的一大挑战。万物皆比特,绝非简单地从传统科学的方法论,观察、测量、计算、分析这个耳熟能详的链条来看待世界。

  换句话说,对数据这一术语的全新理解,首先就要抛弃“测量”这个动作的假设。为什么?简单说,测量这一动作,硬生生分割了主体和客体,并且将认识主体的可能性,硬生生延后到测量之后。

  在万物皆比特的世界中,没有测量,只有感知。感知是同步的,是共时性的,是联动的。

  中科院王飞跃研究员,在近20年的时间里,持之以恒研究的一个论题,就是虚实相间的“平行宇宙”的问题,且有诸多原创性的思想,比如在王飞跃老师看来,数字世界不但是物理世界的孪生世界,而且还是人工介入、引导的“平行世界”。这一点与惠勒的“参与宇宙”异曲同工。

  从这个视角看,数据天然携带“价值观密码”,也就是说,新框架中的数据再也不是冷冰冰的、死的“数据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嵌入的、交互的、纠缠的感知状态。

  顺便说,数据的要点是感知而非测量,这一点是理解马斯克脑机接口深刻意义的关键。虽然美国杜克大学的神经生理学家尼克莱利斯要比马斯克早15年从事脑机接口的研究,但当今科技网红马斯克,让这个类似“阿凡达”一样的存在,迅即传遍全球。

  中山大学翟振明教授近5年来从事的“虚实无缝穿越实验”,实则诠释“数据即感知”这一观念的最佳场景(翟老师20年前的《有无之间》即将由机械工业出版社重印,期待中)。

  超越传统的数据与主体之关系,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个是离散世界可能比连续世界更加基础。万物皆比特的观点,事实上指出了最小的普朗克尺度之下的宇宙,是不存在的。连续世界只是一种人的幻象,是人“脑补出来的”。

  其次是事实判断和伦理判断/价值判断两分法的崩塌。事实与价值两分法的崩塌,是一个40年前就发生的重要的思想进程。非常遗憾的是,我们迄今为止很多知识界人士,甚至专家教授依然停留在这种过去的思想框架中。

  再一个,就是信息经济学这个词,我不认为是一个好词。信息经济已经被用滥了,以至于这个词沾染了太多的污垢,是一个脏词儿。我认为比较贴切的用语,是依存经济学、依存社会学、依存政治学。万物皆比特的世界,即计算宇宙带来的未来画面,一定是一个互联互通的世界,互联互通的世界中,相互依存就是最为基本的常态。反映这种状态的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要从最为基本的层面,抛开过去术语的思想束缚,大胆创新,提出新的解释框架。

  最后再补充一点:我希望这份高品质的报告,未来迭代的时候,在绪论、上下篇共12个章节之后,有一个“外章”,把超越现实话语的思考也包括进来,把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的思考也包括进来,形成更加广阔的思想的话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