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白兆山

2019-10-26

周末，想起去安陆登白兆山。

与李白有关。出川之后，在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之间，李白入赘安陆许家，做了十年的上门女婿。其间，李白就住在白兆山。

 

出汉口，经孝感，一百多公里下高速，到达白兆山景区。当年李白在安陆，得知孟浩然到了武昌，前往相会，写下千古名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从白兆山到武昌得走两三天吧，我们开车只花了两个小时。

进去景区，迎面高台上有二层仿古建筑，匾额上是黑底金色的“安陆李白纪念馆”。进门是李白洒脱飘逸的酒仙诗仙塑像，真的很传神。这才是李白的形象；只有李白才有这样的洒脱飘逸。

很不错的展览。从唐代的文化入手，展示李白的人生，游历，交流，诗歌……李白二十五岁出川，游历金陵之后又返回，来到安陆，他想看看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讴歌的云梦古泽。李白寻访到了云梦古泽，也找到了自己的姻缘。经道士胡紫阳介绍，他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紫烟结为夫妻。在白兆山西麓的桃花岩，李白一住就是十年。李白自由像神仙，却又有着入仕的理想。在安陆期间也曾很多次托关系疏通，终未有成。他说自己“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多多少少还是有对自己的失望吧。李白有诗《赠内》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因为有家庭有责任，李白是有愧疚的。

出李白纪念馆，步行上山。一路上有宣传牌，上有李白的诗歌。凡中国人，多多少少总知道李白的几首诗吧。我在少年时候，也像李白一样雄心万丈，这种万丈雄心通过吟诵李白的诗歌来表达。我曾经背诵过李白的这一类诗——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优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时。

 

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尤其是两诗的最后两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时”，“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何等的英气勃发，壮志凌云啊。上山路得有八百级台阶吧，听着李白的诗，少年的精神振奋起来，登山竟如履平地。

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人。还好，我们有李白的诗歌作伴。

山坳处一座平台，有供游人休息的地方。右手黑乎乎的小屋，看起来像座小庙。我们坐在一侧的石阶上，吃点干粮，权当午餐。凉风习习，阳光迷蒙，山道蜿蜒，树林葱茏。在这寂静的季节，在这寂静的白兆山，李白会有诗意吧？

一条石阶小路通往左侧山巅，山巅上一道红色围墙，围着一座黑色的殿宇。看上去，像是一座城堡。李白崇奉道教，相信得道成仙。他的朋友中很多都是道士，像岑夫子，丹丘生。想起那首豪气干云的《将敬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听着李白的诗，脚下生风，很快登到山巅。

刚才在下面看到的黑色建筑是祖师殿，是山上道观的主体建筑，也是白兆山的最高处。整个山脊上有四处建筑，居中的是李白塑像，其南侧是钟楼，其西侧侧是鼓楼，其北侧就是这道观。

寺前有一株银杏，主干已经老死很多年了，树皮还活着，发出了新枝，并有新枝干从地下根部长出。看起来很茁壮的样子。祖师殿里有位师傅，静静地坐着；我进门的时候，师傅稍微抬了抬眼皮。

祖师殿门门前还有三清观，像是比较新的建筑。没人值守，也没有香火。从南天门出寺庙。门口有诗牌，上有李白的《夜宿山寺》：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不知道这“山寺”是不是这儿，不过祖师殿地处山顶，两面悬崖，确实可以给人“手可摘星辰”的想象。

沿着山脊往南，前面是李白塑像。看起来是很可爱的形象，佩着宝剑，凝视东方，像个武士或者侠客。李白是位诗人，不过他可能更愿意将自己看成是侠客。听听他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我的同事老李是安陆人，我相信他是李白再世。虽然时代的变迁让他成不了诗人和侠客，而是成为计量经济学家，但他却始终有着一颗诗人的心，一颗侠客的胆。

雨燕看着李白的塑像却觉得好笑。塑像的李白头上顶着一根天线，雨燕说他像是“天线宝宝”。

 

从李白塑像往南，小路沿着山脊延伸。山脊南段的山包上有钟楼，楼内挂着一座大钟。没人值守，敲钟自然不要钱，用力一敲，钟声在山谷间回响，更觉空旷和寂静。

回到李白塑像，朝西往鼓楼走去。李白塑像的背后有个广场，象棋棋盘的样子，上面有黑色石头的象棋子，可以当凳子来坐。

广场南侧有条小道通往半山腰，路口有指示牌，写着“桃花洞”和“桃花岩”。李白在安陆，就住在桃花洞边的桃花岩；他饮酒作诗，结交朋友，也就是在这半山的桃花岩之下的山坳里。路口有诗牌，有李白的《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

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

蓬壶虽冥绝，鸾鹤心悠然。

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

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

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

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

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

芳草换野色，飞萝摇春烟。

入远构石室，选幽开上田。

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

永辞霜台客，千载方来旋。

 

李白对他生活环境的描写，就是眼前的景象。

李白故居应该是在白兆山西侧山脚的池塘一侧，现在站在山头还可以看到有一座亭子。这处适于建造房屋的山坳，背靠一座山包，就是桃花岩。现在钟楼和鼓楼所在的山包，就是桃花岩的两翼。这些情形与李白的诗完全吻合。

从广场一侧下去，是简易的石块路，没有护栏。路不平，有点陡，走下去要小心。石块台阶的尽头，路分了岔。往右十几米，到悬崖的尽头，有一洞。这应该就是桃花洞。折回到岔路口，往左手，有石墙立在悬崖上，可能是景区的围墙，防止无票进入。围墙下有简易小路往南延伸，一直到陡峭的悬崖。悬崖顶端没有围墙，因为没有必要。猜想悬崖之上的山包，可能就是桃花岩。尽管这里没有桃花。桃花可能是生长在悬崖之下。那里应该是起屋安家的好去处。景区这样的布局有点匪夷所思。白兆山风景区以李白文化为招牌，却将李白故居隔在景区之外，不可思议。

悬崖顶端一片白色岩石上，有一连串像脚印一样的坑坑；有左脚的，有右脚的；而且是对应的。我比对了一下。我穿四十三码的鞋，那“脚印”应该有六十码。不知道李白当年看到这些“脚印”没有，要是他看到了，一定会以为是神仙留下的，一定会增强他成仙的信心。

返回。又去了鼓楼。

下山的途中，看了白云泉，看了白云泉附近的摩崖石刻。

又看到一块诗牌，是李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真是有趣啊。我原先以为是朋友到李白家饮酒，李白喝多了，不能陪客人了，于是下“逐客令”，要朋友改日再来。后来才知道，情况相反。是李白到朋友家做客，他酒量太好，将朋友喝醉了。主人无奈对他下的“逐客令”，要他有兴趣的话改日抱琴而来。

我想起好几次我经历的情形。老刘跟我中午喝酒之后到我家闲聊。老刘酒量好，谈兴浓，说起经济学往往长篇大论。我一开始总是认认真真听，听着听着酒劲儿上了头，就支持不住了。老刘还在继续说，而我要坚持下去就很困难了。于是只能对老刘下“逐客令”——实在坚持不住了，下次再听您教诲。

回家的途中我在想，李白一生诗酒为伴，功名不遂，可他却以诗仙和酒仙的形象流传千古。真应了他吟唱的那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上千年来，如此美名远扬的李白，没有人为他立祠，造像，没有人给他烧香和叩首，因为李白不能给人们所追求的那些功利和世俗的东西。李白不存在于宗教中，不存在于寺庙里，而只存在于诗歌中，存在于诗歌的精神中。

李白诗歌的精神，是一种自由的精神；李白所追求的，是精神摆脱肉体的自由，是思想摆脱禁锢的自由，是生命摆脱时间的自由。通过他的诗歌，李白是实现了他的自由了的。一千二百多年了，李白的生命超越了时间，一直活在中华文化之中。而且可以肯定，它还会一直活下去。

我们的时代，再也看不到李白那样的人了。不过，即使不能成为李白那样的人，向往着成为他那样的人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