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邻居(三):木匠张家
2019-1-10
原来四哥家右下角,我家大粪塘的西边,是张家。从我奶奶那边论,张家与我们家沾亲带故。
张家住的是完整的瓦房。这样说,是因为很多人家虽然住瓦房,但不完整。有的楼上没有封起来,有的没有铺楼板。张家的房子,铺了楼板,二楼也围起来了。不过,因为木板太贵,四面都用的是土基,也就是没烧的大土砖。张家位于我们这片的最西边。房后是我家的椿树林,西边是我家的小菜园。张家门前老核桃树的树冠得有二十来米,树下长年累月是稀糊糊黑乎乎的烂泥。而且,那棵树的核桃一点不好吃,又硬又涩的。
张家原先是我们那片人丁最兴旺的。张家兄弟姐妹五人,三儿两女,加上父母及爷爷,共有八口人。张家父亲是木匠,集体化时期除了在村里干农活之外,还可以外出找事情做,有些额外的收入。在村子里,木匠家一般都是日子最好过的。我们村里另外一户木匠,养了七个女儿,为了给女儿准备嫁妆,楼上楼下挂了几十只火腿。我们从他们家门前经过,想想就流口水。张家大爹身体不好,我记事的时候就不怎么出去干活了,因此他们家的情况不像另一户木匠那么风光。其实岂止是说不上风光,还有些凄惶。
在我记事的时候,张家爷爷快八十了,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草鞋匠。那时候人们下地干活还时兴穿草鞋,草鞋还有销路。张家爷爷每天打草鞋,赶集的日子就到集市上出售。七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张家忽然就倒了邪霉。先是张家父亲重病,一年后去世。又过了不到一年,张家母亲也生病去世。张家爷爷遭受如此重大打击,熬了一年,也离开了人世。张家最大的是女儿。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又重病,据说是为了冲喜,就张罗着结婚,但没过多少日子,灾难还是落到头上。张家大姐嫁的是另外村子里我们家的一户远亲。那可是大户人家,即使在集体化时期也是有钱人。但是,对于自己家庭的灾难和没落,张家大姐也无可奈何。
我与张家三兄弟都算得上是朋友,住在附近,经常一起干活,一起玩乐。张家老大叫张路生,长我十岁左右。他跟赵宝华三哥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好事坏事都在一起。张路生原来也是开朗活泼的人,跟赵宝华一样喜欢说笑,喜欢恶作剧。家里连续的变故,对他的打击极大。他几乎是被打垮了。父母和爷爷相继去世,单就料理丧事,就够他受的了。短短几年间就要准备三口棺材,对从鸡屁股里抠钱的农民来说,是多么艰难啊。就那几年间,张路生一下子变老了,头发花白了,话不多了,眼神呆滞了。有一段时间,常常一睡好几天,不吃不喝的。看到张大哥这样可怜,真为他感到难过。后来,亲戚们帮他张罗了一门婚事。这么一大家子人,这么多弟弟妹妹,没有个女人管家确实不行。
张路生长得一表人才,聪明灵活,踏实认真,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要不是这些年间的家庭变故,找个自己满意的女子做媳妇儿不成问题。现在,出于家庭的需要勉强找个媳妇儿,张路生可能心有不甘。张路生的媳妇儿跟赵宝华的媳妇儿是一个村的,还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张路生娶亲的时候也是我去做的伴郎。说实在话,张家大嫂确实不如赵家三嫂那样讨人喜欢。我后来听说的情况也是这样的,张路生的婚姻有太多勉强的成分,这就导致嫂子跟弟弟妹妹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夫妇俩也经常打架。本来是要娶个媳妇儿回来帮忙照顾弟弟妹妹的,媳妇儿娶回家之后,不长时间却不得不张罗着分家单过。这件事儿,让张路生很长时间要承受村民的闲话。
张家老二叫张绕生,大我四五岁的样子。在他们姐弟五人中,张绕生是我最喜欢的。他待人真诚,做事踏实,讲分寸,有义气。我们家里有什么事儿要请人帮忙,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去请他。请张绕生帮忙,不需要说太多,只要他有时间,就会答应。他不会虚应故事,也不会装腔作势。因为我们年龄相差不大,又经常一起上山砍柴,我们的关系就更亲近一些。张绕生在他们那一层年轻人中应该是最能干的一位,父母去世之后,家里家外的很多事情,主要就靠他张罗。大哥分家出去之后,烧火做饭,缝缝补补,都是他的事儿。如果不是家里发生这么多变故,如果不是这么多变故之后家庭境况变得如此槽糕,讨个媳妇儿回家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那样的家庭,有谁愿意嫁进来呢?他的大嫂到来之后,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所以他们才分了家。后来,到了结婚的年龄,张绕生就到村里一户没儿子的人家做上门女婿了。
就我们现在的认识而言,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很正常。可是在我们山村里,做上门女婿就意味着只是给别人家传续香火;生出来的儿子都不能姓自己的姓,而必须姓对方的姓。这样想来就有些委屈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家庭的原因,而是出于男女双方的相爱,倒是谈不上委屈。张绕生的情况,他肯定是非常委屈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张绕生结婚的时候,我已经读高中去了。听说,他们家这边根本就没办酒席。他们实在是没有精力操办婚事了。张绕生是早上天不亮搬着自己的行李去了新家的,没有送别,没有鞭炮。可能有眼泪,可能有不舍。我不知道张绕生后来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是否会受气。就张绕生的勤快和忍耐来讲,应该会过得不错;就他岳父家的情况而言,就不见得。他的岳父家有两个女儿,张绕生的妻子是大女儿。全村人都知道,他的岳父是出奇小气,出奇怪异的人。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打交道,也没有几个人进过他的家门。我后来回家,每次从他家附近走过,都会感觉到有点胆寒。我的好兄弟,就住在这个冷窟窿里。
张路生结婚之后,盖了个四面漏风的小房子,搬出去了。张绕生做上门女婿之后,家里就只留下老三张贵生和一个妹妹。原来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就只剩下还没成年的孤零零的兄妹俩。
张贵生跟我年龄相仿,我们是小学同学。张贵生其实还算聪明,学习也用功,本来是可以继续读中学的。因为家庭的变故,就回家干农活了。原先的张贵生,活泼好动,还会弹奏三弦,学校举办什么活动,还经常上台表演。我后来看到的张贵生,显得很颓废,很萎靡。总是蓬头盖面,邋里邋遢,醉醺醺的。兄妹俩一起生活,也不正儿八经做饭,随便弄点东西吃吃,饥一顿饱一顿的。后来,小妹妹小小年纪出去打工,就再没回来过。据说是跟人跑了。
张贵生也出去打工,但挣的没有花的多。听说他在煤炭山给人挖煤,也能挣点钱,但钱一到手,不是喝光了,就是赌光了。后来听人说,张贵生的习惯越来越坏,有了手脚不干净的坏名声。我上大学的时候回家,特意去他家看看他,那时候他已经结了婚,还有个孩子。我到他家的时候,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正歪在火塘边睡觉,一串哈喇子从嘴角流进火塘。他的儿子一个人在堂屋地板上滚来滚去,满脸的黑鼻屎,头上乱蓬蓬的,沾满草屑。火塘边一个小小的铁皮碗,应该是用来给儿子盛饭吃的,被那孩子在里面拉了一堆粑粑。被我叫醒后,张贵生很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一点他的生活和工作,可他一张嘴就是各种抱怨和委屈。满嘴的酒气,浑身的臭味。我抬头看了看,他的那把三弦还挂在墙上,三根铉已经断了两根。
我后来回家,每次请亲友吃饭都要叫一叫张贵生,他一次没出现过。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每年我们家吃杀猪饭,都要请他们家。平时张贵生经常到我们家玩,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会被留下来吃饭。吃杀猪饭的时候,张家老大老二因为帮忙,是一定会参加的。有一次张贵生到来之后,被他哥哥们赶了回去,说他没有帮忙,来吃饭就是不要脸。从那之后,张贵生就不到我们家吃饭了。前年我回家请客吃饭,也准备叫一叫张贵生,毕竟他是我儿时的朋友。姑姑跟我说不要叫他了,还说张贵生不是个东西。原来,张贵生说紧邻他们家房子的我家小菜园的杉树叶子落到他家场院里,将他家门前搞脏了,要求我们将杉树砍掉。姑姑没理他,他就自己动手,砍了几根树枝。
姑姑越说越气,说这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以前我们家如何如何关照他家,他们家盖房子到时候我家还让了不少地给他们。弟弟听说张贵生居然敢动我们家的树,暴跳起来,说要请张贵生过来“吃顿面条”。听到这种情况,我只能打消请张贵生喝酒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