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东坡


 寻访东坡

2018-12-16

我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总想到苏东坡就在近旁。

因为乌台诗案,苏东坡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虽说是八品官员,但没有实权,也无事可做,相当于被监视居住。

苏东坡是那样一个旷世的奇才,他的诗词歌赋书画都达到了古今文人的最高境界;就因为才华出众引人嫉妒,就因为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而对王安石新法不以为然并发了些牢骚,就被从权力中心放逐,一下被贬到权力体系的最底层。一个庸碌的官员不见了,一个旷达的艺术家还在。

他是那样一个妙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即使手中的权力被一搂到底,他的才华不失,他的豪放不丢,他的精神依旧。总有朋友来会他,有来自千里之外家乡的故旧,有来自周围地方的官员,有来自佛寺的高僧,有来自道观的长老;从京城被贬到边地的官员,从地方晋升到京城的官员,因为仰慕他,喜欢他,会顺道或绕道来看望他,在他的简陋住所,一呆就是几天甚至几个月。有朋友已经跟随他二十年,只为了与他厮守,陪他喝酒,听他歌咏。隔三差五的,总有吟诗的人,弹琴的人,喝酒的人来找到他,与他畅游,共他畅饮。他喜欢游山玩水,总会有诗词歌赋的灵光闪现;他随手写下的书法,肆意泼洒的绘画,都会成为人们的珍爱;他酒量不好,但喜欢喝酒,喜欢邀约,经常喝醉。这样一个妙人,不仅是个好朋友,还是好儿子和好兄弟,好父亲和好丈夫;而且,还是好厨师,好酿酒师。读苏东坡的故事,总在感慨,我们只有一个平淡的人生,而苏大学士却在体验着几重的人生,而且每一重都是那样极致的精彩。

这样一个妙人,距今九百多年前,曾经生活在距离我的书房七十多公里的地方。说起或者想到“苏东坡”时,我就想象他在我的近旁。他的灵魂在那江面之上,在那亭阁之间,在那幽林深处,在那菜园之中,飘荡着,幻化着,潜伏着,起舞着。他曾经吟诗作赋的临皋亭,曾经挥汗耕作的东坡,曾经满屋画上雪景的雪堂,曾经每月一次去洗涤身体和灵魂的安国寺,曾经醉卧不醒的黄泥坂,在历史的记载中,在我的想象中,还是那样清晰,那样具体,那样栩栩如生而历历在目。可是,查阅资料知道,历经千年之后,这些曾经的名胜都已被深深埋入地下了。这些苏东坡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如今成了工厂的仓库,成了学校的宿舍,成了某座砖石建筑的地基。苏东坡还在黄州吗?

有一个地方还在,那就是东坡赤壁。

苏东坡是个闲不住的人,有空就到处跑。他谪居黄州期间游览最多的地方,一是长江对面的武昌之西山,另一个就是长江这边的赤壁了。住在临皋亭期间,苏东坡经常乘船溯江而上,在赤壁之下的江面上遐思,或者到赤壁矶上吟咏。有时候,三五好友,就在江面上吟诗作赋,或者到江岸上喝酒游戏。喝醉了,就倒头在石板上大睡一个下午。据说苏东坡一生最大的文学成就就是在黄州期间奠定的,其中就有直接来自赤壁的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大江东去》。

 

车行一个多小时到了东坡赤壁公园。天空灰蒙蒙的。这不是雾气,而是雾霾。有些遗憾,这样的天气是见不到大江的浩瀚了。其实,即使晴天,也看不到当年激发苏东坡豪迈诗情的大江。今天的赤壁矶之下,早已不见江水漫漫,浪涛滚滚。因为长江改道,河床已经移到数百米之外了。

穿过喧嚣的市中心,我们来到城西的东坡赤壁公园。从狭小的东门进入,左手是纪念广场,右手是文物建筑群。纪念广场中央有数米高的汉白玉塑像,苏大学士的那种儒雅和高洁,那种旷达而豪放,历经近千年依然光彩照人。纪念广场东侧是一座二层的阁楼,古色古香,简约朴实。其一楼有“苏东坡谪居黄州展览馆”。三十九个展示的单元,以微缩人物及景观配文字的形式,展示苏东坡在黄州的生产和生活,交游及创作。我因为最近在读苏东坡的传记,对他的生平有所了解,浏览起来觉得很有趣味。我读的林语堂版本,讲述苏东坡在黄州的篇幅不是很多;眼前这个展示,比林语堂的描述要丰富一些,形式上也要更加生动一些。我后来才知道,这里有研究苏东坡的专门机构,有长期研究苏东坡的专家,他们现在掌握的材料,肯定要远远比当年的林语堂丰富。

出展览馆往南,是长长的一道碑廊,展示的是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苏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的书法作品。都是名家,都是各具特色意味悠远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居于中间位置的董其昌和苏东坡的书法。董其昌(1556-1636)也是中国艺术史一位卓越的人物,其在书法和绘画以及艺术理论上都有着很高的造诣。我对书画了解不多,认识不深,但董其昌书法的那种飘逸和灵秀还是能够领会的。不过,相对于苏东坡书法的那种狂放和豪迈,董其昌的飘逸灵秀很快就被我放在一边了。我甚至觉得将董其昌和苏东坡放在一起就很不合适。苏东坡是那样一个圣人和完人,而董其昌除了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之外,其实就只是一个烂人。我前些天读李北山的《宣纸上的中国》,看到艺术史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也了解到董其昌一些糟糕的事情。本来不该用董其昌来与苏东坡比较的,只是因为太向往苏东坡了,才会有一些感慨。成为一个苏东坡的那样文人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一直坚持并努力的话,不成为董其昌那样的烂人则是可能的。

广场的西侧,荷花池的那边又是一道碑廊,展示的是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苏东坡前后《赤壁赋》的书法作品。碑廊所在位置,就在距离赤壁矶一二百米的地方。当年,苏东坡与朋友驾着小船到来时,这里还是江面。那一次,乘船来到赤壁矶下,苏东坡内心在澎湃着壮怀激情,他的道士朋友却吹奏出幽怨的曲调。让朋友感伤的,是个人的渺小和人生的短促。面对壮美的自然,我们时常会有这样的情绪。国庆期间我们去北京的潭柘寺,站在那棵历经千年仍然茁壮的帝王树下,我也深深感触生命的短促和渺小。苏东坡的心境却是旷达而豪放的,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变化而又不变的,都是短暂而又永恒的,当我们将自身融入自然之中,我们就变得宽阔了,变得永恒了。我站在碑廊下看前后《赤壁赋》的书法,又回身瞻仰百米之外的赤壁矶,想象着就在这个地方苏东坡和他的朋友在饮酒,吹笛,放歌,长啸,进一步想象着我在分享苏东坡的生命历程。

前往山上的文物建筑群。依山而上数十级台阶,迎面的门楼有一副对联,“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觉着好玩,不是那么工整对仗,却也豪放自如。进门,对面是“二赋堂”,一座木楼,大厅被一面木板墙隔开,木板前后分别雕刻的是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出门朝东,一座小门之内,有东坡陈列馆,展示的是苏东坡的书画作品,其中有苏东坡手书的《景苏园帖》全幅石刻,据说是稀世珍宝。中央的柜台有书籍出售,有苏东坡传记,研究著作,还有书法碑帖等等。服务员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戴个眼镜,温雅而淑静的样子。她拿出几本书向我推荐,简单介绍了书的内容,以及作者的一些情况。其中一本是王水照的《苏东坡传》,还有几本是黄州当地学者的著作,这几本还是华师出版社出版的。我犹豫了一下,不想背着厚厚一本书转半天。

出门再往东,有“东坡词”。一座黑色的木楼,中间供奉着苏东坡的塑像。一看就感觉不对,那个端庄而木讷的样子,不是我心里狂放豪迈的苏大学士!而且,那副对联,似乎将苏东坡刻画成了迂夫子。不喜欢。看了一眼就走了。

又返回二赋堂。其西侧又有一道小门,门内右手一座石塔,原来是石字藏。古时候的文人,对文字非常敬重。写过字的纸片,不能踩踏,不能扔弃,不能用作手纸,而必须在石字藏中烧化。这就是葬纸。“石字藏”也就是“石字葬”。对面,也就是临江一面,有酹江亭,坡仙亭,睡仙亭,等等。规模都不大,小巧玲珑,古朴幽静。这些亭阁,都与苏东坡有关,或者是陈列他的作品,或者是有他的遗迹。最顶端的放龟亭,就在赤壁矶的上头。亭中有小小石桌,围着红色的木质长凳。阳光暖洋洋照着,正是午餐的时候。吃了一通零食,权当午餐。要是有酒,几杯下肚,在这温暖的午后,怕是要睡觉了。紧挨着放龟亭的是睡仙亭,当中有一卧榻似的石块,据说苏大学士当初在此地喝酒之后,就着暖和和的太阳在此睡了一个下午。

离开放龟亭,来到景区最高处的栖霞楼。当年,苏大学士经常与友人登此楼,把酒临风,吟诗作赋。激发诗人情绪的当然应该有大江的壮阔,波涛的汹涌,但是当我们登上斯楼,眼前所见仍然是一排排灰蒙蒙的方块建筑,滔滔江水被远远挡在了后面。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就算有滔滔江水,浩浩波涛,也焕发不出我的诗情,激发不了我的灵感。于是,哎……这声叹息,不知是为了风景,还是为了心境。

往回走,又到有书卖的“东坡陈列馆”,买了一本《苏东坡谪居黄州》,四十元。我买此书并非必要,只是为了对研究者表达一份敬意。该书作者王林祥是当地文化名人,还曾经是该风景区管理处的负责人。王先生一生专注研究苏东坡,尤其是苏东坡在黄州的经历和创作。读罢此书,我对王先生钦佩感激之至。王先生应该是对苏东坡有着深厚感情的,唯一如此才会一生专注于研究其生平和著作。这部著作以时间为序介绍了苏东坡在黄州四年多时间里的生活,交游和创作。对苏东坡这一时期两百来分诗文创作,都做了精深的解析。王先生对苏东坡的解析,没有多少迂夫子的味道,其解释精到,立意高远,趣味高雅,本身就有苏大学士的风范。

 

出东坡赤壁公园,到遗爱湖公园附近找东西吃。苏东坡到黄州后,得到黄州知州徐君猷多方关照,而且成为好友。徐君猷离任之时,二人到安国寺游赏;和尚继连请二人为一竹间小亭命名,苏东坡就用了“遗爱”二字,其意为表彰徐知州虽然离任,但把仁爱遗留此地。后来,苏东坡还作过《遗爱亭记》。现在的遗爱湖,到处都有东坡文化的痕迹。其中的商业街,叫做“东坡外滩”;里面还有一个叫做“眉州东坡酒楼”的大馆子;还有一家“眉州小吃馆”;湖中的半岛上,还有“苏东坡纪念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馆子,简单吃了一顿。一看时间,已经四点多了。本来还想去寻访一番的,据说雪堂就在黄冈中学校园内;而且,安国寺也已经重建。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还得到菜场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