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的晚年,每当我路过芝加哥的时候,总会去拜访他。我一直尝试带给他不同种类的书,从奥地利经济学类(无疑,他对其似乎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到概率类(此类书对这个依靠直觉的老交易员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们坐下聊天时(通常他会把高尔夫球杆摆在身后) ,他也总会提起那个自己十分喜爱的概念——正是我以前听过很多次的“Klippisms”(主义)。然而,自从离开了交易所,有句谚语尽管陈词滥调,但有重大意义,我对此也有深刻共鸣: “任何人都能看到树上的松果。但没有人能从松果中看到松树的样子,也没有人能预见到松果将在未来孕育出的松树林。”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谚语蕴含着对那种只关注眼前显而易见事物的做法的轻蔑态度。事物表象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充满斗争和征服的戏剧性故事。实际上,从一颗球果到无数棵松树,再到这些树上长出的更多松果,这种对比显得苍白无力。我们把目光从现时可见的事物—松果,转向幼苗,种子荚果,再到针叶树,在不断变化的环境和跨代机会此涨彼伏中,经过多代演化,松果最终成为郁郁葱葱的松林。我们把每个种子都看作一条单独的路径或乐谱线,它们有可能被安排在一个喧闹的赋格中。有些乐句突然结束,而另一些则可能持续很长时间。那么,这些 “乐句”是如何经历了森林火灾、疾病和竞争而发生转变的呢?如果我们能沿着其中一条路走,它又会带我们去哪里呢?路线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漫无目的地闲逛吗?或者,它更愿意遵循一个目的性更强、更加直截了当的模式?实际上,这正是针叶树生长的迂回路径。
若要洞悉这条路径和其中的时间点,需要的正是道家思想的深度。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单一松果的存在,以及让针叶树得名的种荚(内含球果),还有针叶树能够“感知”的未来的机会。林地是否因过度生长而变得拥挤,是在其竞争者无法茁壮成长的多岩地区,还是火灾后肥沃而荒芜的地方,这些因素将影响针叶树种的生长模式。
正如老子所言,大自然是我们最伟大的老师; 事实上,一个主要的道教主题,其意义与这句话是完整而密不可分的,也就是观察自然,并从中学习。这种理念甚至也出现在了我们最基础的小学课程中。在这个公理式的框架下,饱含着不朽的智慧,此类象征手法在古文中很容易找到,比如《老子》中的上善若水,以及“合抱之木,生于毫末”(A tree as great as a man ’s embrace springs from a small shoot.)。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则是没有雕琢过的原石,称为璞,代表着一种纯粹的潜力。在未被雕琢的状态下似乎是无用的,需要极大的想象力和耐心去看它究竟是何结果; “璞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When the block is carved, it becomes useful. When the sageuses it, he becomes the ruler.)。时间将两种状态联系在一起—在此之后,优势出现,而潜力消失了。其中,老子的智慧很简单,将朴实无华、未经雕琢的玉石看作不起眼的松果,看作是终将蓬勃生长至成熟的生命。
对于从伊利诺伊州曼蒂诺一片奶牛牧场中长大,后来又成为“乡绅” 的克里普而言,自然能够更好地理解老子的这个观点。从播种到等待丰收的过程中,人们不会去干预庄稼的生长,也不会去催熟果实。在刚刚播种的牧场中,庄稼会持续不断地长期生长下去,长此以往,每年春天又是新的开始。因此,牧场在不同时期的处置方式 (比如庄稼或牧草的轮作) 一直以来都是畜牧策略的关键所在。(此外,谚语“趁热打铁”,也自然就成为了畜牧业中等待时机果断出手的最佳体现)。正如伟大的德国作家歌德所作的最耳熟能详的诗句 (不仅是他自己的座右铭,还出现在了其小说《迈斯特的漫游时代》第一版中): “我的遗产多么壮丽、广阔、辽远!时间是我的财产,我的田亩是时间”( Mein Erbteil wie herrlich, weit und breit! Die Zeit ist mein Besitz, mein Acker ist die Zeit.)。
克里普借松果作比喻,在将针叶树的象征性意义赋予投资之道的同时,也让我们对其迂回曲折的生长策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们跟随那些道教著作中的圣贤,感悟自然,借镜历史;他们使用象征、隐喻和类比等修辞手法,来表达高深复杂的思想、理论和概念。著名汉学家安乐哲(Roger Ames)发现,在文章中,能使读者恍然大悟的,往往是明确的象征或比喻性修辞,而不是枯燥的理论;有时也是不可胜言且独一无二的经历,而不是据理力争;也可能是极具感召力的隐喻,而不是逻辑堆叠起来的事实。象征手法的价值恰恰在于,它能在传达一个人学识与智慧的同时,保留对喻体的尊重。一旦特定的寓意得到表达,修辞上的技巧就不再重要了。
如此说来,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针叶树如何适时开拓资源来获得生长;还有超出树木本身的,最根本而普遍的道理。我们通过探究针叶树的生长逻辑,认识到了自然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种景象。针叶树以其极强的适应力在自然界存活了上亿年,这告诉我们:若要长久生存下去,就应该尽量避免对稀缺资源的直接竞争,而应找到一种间接而灵活的方式,引导我们到达有利位置。
针叶林与针叶树
早在约三亿年前恐龙诞生之时,就已经出现的针叶树,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 (已知的裸子植物, 意为“裸露在外的种子”)。针叶树是植物界公认的最伟大且最长寿的物种 (包括其它一些古老的物种,诸如蟑螂与蕨类植物。早期针叶树的八个科依然存在,包括松、雪松、铁杉、云杉和冷杉,其化石更是可以追溯到1.5亿至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时期。在一亿五千万至两亿年前的侏罗纪及白垩纪早期,一些食草性恐龙,比如剑龙和蜥脚类恐龙,则以针叶类树木为食。这些食量惊人的掠夺者把原有的大片针叶林变成了新竞争者——被子植物的天地。从此以后,针叶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截至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晚期,被子植物几乎已完全取代了针叶类植物,甚至在所有的维管植物中,十有八九都是被子植物。如今,大约二十五万种不同的被子植物依然统治着植物界。从不同种类的草本植物到木本植物:落叶枫,橡树,白蜡树,桦树,柳树等。由于在特定昆虫 (被子植物的花会吸引某些昆虫) 帮助下有得天独厚的快速生长及繁殖能力,被子植物利用一切机会广泛繁衍,其速度与范围相比针叶类植物,明显占了上风。这也就导致了针叶类植物在低地热带与亚热带雨林等地的极度缺乏,因为被子植物在此类环境中的繁衍速度,比针叶树类植物快得多。
然而,在特定的情况下,针叶树不仅能达到生长所需的临界值,而且还能超过其他的被子植物。如图2.1所示,针叶树在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变化” 中改变它们的生长速度: 在早期,针叶树的生长速率一般滞后于迅猛生长的被子植物。事实上,这一行动也来自于精心计算的决定,它们在早期就已经落后了,因为他们正在聚集自身的“资产”,发展出强壮的根和厚实的树皮,这使得他们在资源使用上变得非常有效率,并且拥有着令人吃惊的寿命。这也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针叶树在生物量和高度上可以超过被子植物。
时间,生长速度,针叶树,被子植物
图2.1 常绿针叶树最终赶上并超过了被子植物的生长速度
叶片窄而细的针叶树可能缺乏宽叶被子植物的内部运输效率 (如细管流体传导)。尽管如此,针叶树还是比被子植物效率更高,当然,这得益于其迂回策略带来的优势——叶片表面面积的缓慢积累。常绿针叶树的叶子可以存活好几个季度 (与落叶树相比,它的针叶可以持续数年不落),最终甚至超过了叶表面积最大的被子植物。
对于针叶树来说,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需要韧性和毅力,并且最好(甚至需要) 采取一个迂回式的策略。早期缓慢而平稳的生长,为接下来快速而高效的发育打下了基础。针叶树的生长模式反映了一种目标导向的“行为”,即在行动中,以目标为导向的机制,先撤退到多岩崎岖的地方生长,以此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换句话说,针叶树现在为提高生长率付出了代价。在提高效率的过程中,它们的首要目标是方法 (第一步),而被子植物在它们快速生长的过程中,是直接指向终点的(最后一步)。
这种迂回策略主要在于实现理想目标,也并不是仅仅发生在单个针叶树的生长过程中。它也代表着整个针叶林的生长模式。(当然,我在这里不是想说针叶树有认知能力; 他们的策略只不过是进化过程中适应性的产物。)针叶树为了提高自身的整体生存机会,会在最明显的区域将机会直接让给竞争对手,这样他们就能在以后更适时且更有效地繁殖。至于养分与生存,针叶树不会直接指向源头; 相反,就像鲁滨逊·克鲁索一样,他们首先向相反方向前进,避开鱼群或肥沃的土壤,寻找用以过渡的步骤,以便能在今后更有效地向源头进发。为了更充分地认识这一策略的重要性,在直接的、间接的 (对投资者隐喻式)的教训中,我们必须首先了解正面冲突的潜在致命性。
缓慢生长的幼苗
自然界的万物总是会相互影响的。当针叶树与被子植物在同一地区生长时,相互间会产生更大的影响。森林中阳光照射下的阔叶被子植物之间,存在着对水资源、土壤和阳光等稀缺资源的激烈竞争。在对统治地位的争夺中(尤其是在土壤最肥沃、最宜居的地区),机会总不利于针叶树,从白垩纪到现在,这种情况一直都在重复上演。那么它们的策略分别是什么呢?这两个物种又将如何竞争?
多年来,人们一直认为被子植物和针叶树之间的竞争主要出现在发育阶段的后期,当树冠形成时,成年树木的树枝就会重叠在一起。这被认为是被子植物入侵导致针叶树在特定区域内消失的根源。植物学家们也是在近期才开始研究两者间竞争在初期的影响。现在大家都清楚了,面对迅速生长的被子植物,当针叶树幼苗试图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扎根时,两者间的竞争就开始了,但它们很快就会失去争夺足够资源的能力。
森林越茂密,个体的生长发育受到竞争效应的负面影响就越大,这些影响包括邻近植物的数量、大小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率先扎根或面对较少竞争的植物,很容易通过垄断当地资源来获得优势,因此,它们生长的速度比后来播种或生长于更拥挤地区的植物快得多。
当面对资源短缺或资源被剥夺的情况时,年轻的针叶树看上去很虚弱,而且发育迟缓,容易受到昆虫、疾病、有害真菌、落叶(树叶、树皮和树枝覆盖森林)、食草动物和最贪婪的捕食者的攻击。在这些条件下,被抑制的针叶树幼苗失去了茁壮成长的条件,这种情况被称为“慢苗假说”。
奇尔滕山(Chiltern-Mt)国家试验公园位于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西北部,是多种野生动物的家园。这里可以说是用来测试这种缓慢生长幼苗假说的独特实验室,在2004 到2010 年间,那里吸引了大批生物学家前往考察。在实验时,我们选取两个截然不同的样本:对照组是在相同条件下生长的针叶树幼苗,而另一组由针叶树和被子植物的幼苗混合组成。具体地说,植物学家研究的是松柏属针叶树和桉树的相互影响。在2003年一场严重的火灾之后,柏树与桉树均在公园里重新播了种。然而,在这两种幼苗混合生长的环境中,桉树幼苗的生长速度明显占了上风。总的来说,柏松属针叶树的幼苗比桉树的个头更矮小,健康状况也更差。此外,其短小的幼苗上也没有种子球体,这对繁殖有利。事实上,种子球体由最高且生长最旺盛的幼苗产生。在几乎所有的针叶树中,除了少数被子植物,几乎所有的针叶树都差不多。
这项研究表明,年轻的柏松属针叶树在直接竞争中往往是输家;而且它们的播种属于“劣质播种” (其幼苗的生长不适合当前的生态系统),由于存在“补充瓶颈”,它们的幼苗将受到极大限制,而无法达到足以继续茁壮成长的状态。不可避免地,它们甚至无法完成开始时的任务。发育迟缓意味着这些幼树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达到形成“防火能力”(如果确实会发生的话)所需的最低高度。(对于一部分针叶树来说,这种性状包括生长出较厚的树皮,以及在高处长出叶子并形成树冠的过程中,通过脱落位置较低的树枝来“自我修剪” 的能力)。如果小针叶树无法茁壮成长,它们就会沦为小型草原火灾的牺牲品,低强度的火灾虽然对那些较为成熟的树木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它将烧毁那些还未到野草高度的幼苗。
森林火灾与资源再分配
在森林中,富有攻击性的被子植物与受到抑制的针叶树共同生长,其后果就好似一个越来越危险的“火药箱”,特别容易受到像大火这样灾害的闪电般袭击。或者换句话说,这也是在森林“经济体”(操练灭火的地方),也是为更茁壮生长而进行的资源再分配过程中,一种典型的 “不正当投资”。不是因为枯木,也不是因为许多小火苗引发了大火—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更确切地说,是对生态系统及其生长模式的人为干预——一种不加修复的损耗,才使得森林非常容易起火。一旦树木无法茁壮成长,森林未能适应内部竞争,则会产生不健康、不合理和不可持续的生长模式,从而扰乱了生态系统的平衡。“不正当投资”的继续存在,将使大火进一步危害森林,导致更加广泛的过度生长,就好像有更多的可用资源一样。护林人误导森林对一个更加良性、充满资源的环境做出反应。如果在火灾后加以人工干预处理,将导致森林中植物的生存策略遭到破坏,针叶树的策略也不得不变为寻求眼下的生存(我们将在第七章再次看到这一现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这个永恒伊甸园的幻境只会造成致命的直接冲突,即使对于看不到明天的针叶树来说,也是如此。然而,即便如此,随着系统寻求内稳态 (homeostasis,第八章的主题),扭曲情况最终也会被纠正。在某些时候,必然会发生某种改变,重新进行资源分配。这主要通过掠夺者,特别是小规模的局部野火来完成。
火灾的爆发将使一切置于危险之中,针叶树也不例外。由于针叶树的易燃性较强,在火灾发生后往往会迅速燃烧起来。(在烈焰中,松树会像火把一样燃烧。) 然而,规模更小的自然发生的火灾,是大自然调节资源分配的方式,资源将从难以蓬勃生长的树木转移至有极大生长潜力的树木。这是这个系统内部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发现、控制和沟通流程,以决定合适的品种和数量搭配。
特别是在低海拔或较温暖的地区,周期性的火灾是一种森林自我生态调控的方式,通过不断打破不平衡来寻求平衡。否则,譬如橡树和枫树这样的被子植物,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主导地位,因为两者的幼苗在初期更能相互包容,也能够为它们的针叶树竞争对手“遮荫”,剥夺它们的阳光。然而,较小型的火灾也可以改变森林内部的生态系统。这些愈发猛烈的火焰,也有助于阻止那些对森林造成致命伤害和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虫害。因此,表面上极具破坏性的力量其实也有积极的一面,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森林中万物生长的短期平衡。
这并不是说森林需要 “无序”或毁灭性的大火来促进其生长,比如1988年的黄石国家公园那场臭名昭著的火灾。对森林来说,如此大规模的破坏,就如同战争对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一样 (战争对文明产生的影响永远是消极的)。文明借助高度配置的资本积累而演进,在极端的动荡和破坏中则难以繁荣; 相反,资本主义想要稳定—但同时也渴望通过竞争来驱动资源转移 (比如投资失利、破产和盈利机会),以最终与消费者的需求契合。然而,当存在一个受到一定约束的自由市场时,即使出现经济危机,也确实能带来一定的好处,因为它能消除不良的“发展”或不当的投资。与森林的例子并行的是: 规模较小的森林火灾能够引发资源的转移,让它在竞争对手们之间流动,从我们可能认为的较低的生产秩序 (快速生长的被子植物),向更迂回的、高阶的生产 (针叶树)流动。虽然小规模的自然野火会以精确方式造成破坏 (根据定义),但剧烈的非自然森林大火会肆意破坏。这是为必要的继承而付出的不幸代价。
以这种方式来理解森林生态机制,关键在于我们要认识到,真正讨论的对象不是森林中众多的大同小异的植被,而是各种高度异质化的时间结构。因此,针叶树的高效生长模式,只是资本配置中迂回策略的一个测试性案例,这一策略也是本书和奥派投资的最终目标。
针叶树效应
大自然采取的是一个迂回式跨代发展路径;事实上,这种策略正是针叶树用于对付更具攻击性的被子植物的独特方式。针叶树会选择把阳光普照地区的更优质的养分和资源拱手让给被子植物,而自己 (得益于它们借助风播下的种子) 则去岩石较多并且相对裸露的地区 (条件很恶劣,但阳光依然充足) 。这并不是说针叶树喜欢生长在崎岖、酸性、多沙、多涝这种劣质土壤中; 事实上,如果它们在较好的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生根、成长,也会有更强的生长势头。然而,为了避免对稀缺资源的直接竞争,针叶树会退而求其次,在土壤较差、被风侵蚀的山脊和水资源充足的低海拔地区生长,从而把优质的土地和资源让给生长更快的被子植物。(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是,作为欧洲黑松的亚种,这种松树似乎特别喜欢在崎岖贫瘠的地形生长,就像奥地利学派的焦点与英雄的创业家一样,向着还未被其竞争对手开发到的地区挺进。
显然,针叶树是无法把自己的种子送到特定地区的;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种子的去向又是确定的。例如,由野火产生的强风会将种子从外围的树上送至火灾地区。只有在遇到高温和火焰消失后才会裂开的晚熟的松果,也会在火灾后提供用来恢复植被的种子。甚至连树木断断续续掉落的种子也慢慢适应了野火。所有这些因素都指向大自然的逻辑。尽管针叶树在这一章以至整本书中都是一个主要的隐喻,但在森林的真实世界里,一个通用策略是尽力使这些树成为最成功的有机生命体。
在这些不太理想的贫瘠、多岩且营养缺乏的土壤上,其他物种是很难存活的。但针叶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了,这要归功于一定的适应能力,使它们能够高效地利用稀少的资源,在裸露出的非常小的基底上争取获得尽可能多的养料,并最终获得收益。例如,菌根(mycorrhiza) 是针叶树和真菌之间的一种共生物,它们在树根之间大量繁殖,帮助树木吸收多岩土壤中的养分。其他的适应性也包括针叶的大小和形状方面,用于减少蒸发,防止水分流失。(针叶树也有一定的防御机制,比如生成粗糙的树皮和细而尖的针,来阻碍食草动物的觅食,有些针叶是有毒的,一些驯养的山羊会因误食而绝种—这是“不要吃针叶树” 的忠告。)
针叶树还能忍受日间甚至季节性剧烈的温度波动;它们的祖先也曾在极端的气候变化、板块漂移和地质剧变中幸存下来。同样的一幕在北方广袤的泰加林带曾经更大规模地上演过。北方森林环抱着地球北部的纬线,就像和尚的头顶,覆盖了加拿大和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地区以及美洲大陆的极北部,冰岛,瑞典,挪威,芬兰,一直延伸到欧洲的高山地区,俄罗斯,日本北部,中国北方等等。(它们大多是本书主角中的落后者) 。在贫瘠土地和有限阳光的条件下,竞争是无法继续开展的,而针叶树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领地--世界上最大的陆地生态系统。
在我密歇根州北部的家乡(叫做“Nabatic”—奥吉布瓦语意为“在树中”,由一百多年前这个地方的所有者命名,他还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该公司制造了第一个手动变速箱,是第五章中提到的福特公司的主要供应商),在北方森林的一角, 大量的东方白松 (北美乔松)在悬崖顶端呈一线生长,俯瞰着密歇根湖。这些耐寒的树木已经在多岩土壤(我们发现了巨大的巨石) 和严酷条件 (特别是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下生长了几十年。每当我看到它们,就禁不住羡慕它们的坚韧,它们会充分利用那些阻碍其竞争的条件,从而畅通无阻地成长。
在大约260万到11700年前的更新世时期,由于冰河的不断冲击作用,巨大的冰川下移将针叶林推向南方,到达由被子植物主导的地区。然而,每当冰盖消退,针叶林就会沿着冰盖重新回到北部,夺回它们的领土,在那里,针叶林比被子植物更有优势。当冰川不断向南延伸时,针叶树会大量生长。这些针叶树会由高至低,犁出一条条肥沃的山谷,作为日后与被子植物竞争的战场。结果,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一部分针叶树会从“筛选”过程中幸存下来,它们能够适应恶劣的条件,也能适应针叶林带较短的生长期,随后在欧亚大陆和北美北部的冻土气候下建立了地球上面积最大的森林帝国。
尽管生长环境无情且严酷,针叶树几乎可以永远生存下去,或许200年后,它们将完全占据主导地位,也将淘汰掉除了个别的被子植物之外所有的物种。但这片森林也并不是针叶树唯一的避难所。在北方高海拔山区以外,针叶树甚至可以在被子植物的海洋中,就像一个个“岛屿” 一样,在恶劣的条件下仅仅利用贫瘠的土壤生长。
然而,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正如克里普一直在提醒我们,松树在何处生长,松果将何去何从,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相反,我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一般现象背后隐含的逻辑上:通过稀缺资源的再分配过程,森林中的植物得以借机施行它们的迂回策略。柔软、脆弱且易燃的针叶树,利用迂回策略,通过面对暂时的失败而达到最终的成功—这恰恰就是它们强大的一面。这一过程通常分两步进行:找到一个通向某种潜在优势的跳板,借助这一跳板,最终为自身甚至整个物种带来益处。
针叶树迂回式的生长反映了一种不断进化的择偶机制,寻找理想对象并不在于为自身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很大程度上却是为了后代的健康考虑。其实,针叶树称得上是自然界中迂回策略的最佳实践者,它们选择在崎岖荒芜的地方生长,放弃直接优势,继而让自己从掠夺者 (尤其是火灾)与竞争者之中存活下来,为其子代提供更好的生长环境 (火灾之后)。其实,针叶树在漫长的进化之路中,得益于较强适应力及专注后代发展的基因组合,它们即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生存下去。
因此,这就是针叶树通过放弃眼下的利益,而为打翻身仗做准备的方法。正如老子所言:(That which shrinks, must first expand. That which fails, must first be strong. That which is cast down, must first be raised. Before receiving, there must be giving. )安乐哲与郝大维也写道:“盈满的月亮终将消逝;衰老的柏树也将被慢慢赋予新的活力。” 大自然告诉我们,具有过程性的事物才应当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而不是单一而独立的事物。在此,针叶树也为本书的写作开辟了一条新思路:我们应当全面而透彻地看待在大自然中体会到的东西,这对人类具有启示性。于针叶树而言,迂回策略使其首先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在贫瘠荒芜的地区生长,不断产生数不清的带有种子的松果,它们很容易地被风捎带到遥远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一群拥有顽强生命力的战士,迎接着未来与被子植物之间的竞争。
针叶树的寿命可以达到令人吃惊的长度,也是现存最古老长寿的物种之一 (与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在新墨西哥卡尔斯巴德市古老海盐下的浮游生物中发现的一种细菌,以及八到二十万年前发现的一种深海水草并列)。针叶树几乎只在严酷的环境下生长,那里的竞争不激烈,不会出现过度生长而导致树木变得更加易燃。在被子植物无法生长的瑞典北部冻土地带,一种古老的挪威云杉惊人地生存了9550年之久,甚至可追溯至冰河时期。(事实上,只是树根生长了一万年之久,而从这些根中发芽的树木就没有那么古老了—这也佐证了针叶树有这样一个有效的时间结构)。这个现存的遗迹证明了针叶树超强的适应力和寿命,它比身边所有的竞争对手,甚至地球上的所有物种,存活能力都更强。
其它长寿的针叶树还包括温哥华岛上生长了4000多年的阿拉斯加黄雪松。在加州、内华达州及犹他州的多山地区,盆地狐尾松的寿命就如其学名一般:Pinus longaeva (字面意思是“古老的松树” ),它有一个特别的种类,即加州白山的玛士萨拉树,据估计有4800年左右的历史。太平洋西北部海岸也生长着一些超过2000年历史的红杉。在我的洛杉矶研究所窗口外的街道上,矗立着巨大的红杉,树干比我手臂环抱还要粗,它们是一种标志,也代表着迂回策略的普遍性。(有这么多明显的提醒物,我实在不理解为何加州如此不情愿提及其过往迂回发展的工业史? )
生长于岩石上的针叶树似乎是大自然的遗弃者,但它们利用的正是道家智者伪装起来的谦逊:它们退至其他植物难以生长的地区,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开始行动 (比如火灾之后)。这便是“为无为”—或者我们把它称作针叶树的“不下种子的播种”。在岩石间生长的它们,有效避免了在肥沃土壤中可能出现的不均匀播种,并且静待时机,以退为进,将种子散布到空中,让风将它们带去发生过火灾后的地区—也就是针叶树退让前生长的肥沃土壤。针叶树完美地演绎了大自然中的“推手”角色,在肥沃土地避开与被子植物的竞争,做出让步,选择在偏僻而崎岖的地方生长。然而,一旦被子植物由于过度生长而招致火灾,针叶树将带着它们的种子,重新扎根于这片曾吞噬掉被子植物的土地上。
随着土壤慢慢冷却,松果壳中耐受住高温与火焰的种子将开始在此生根发芽。远方崎岖而恶劣的地区不会受到火灾的影响,而大火也会产生特定营养物质,使火灾后的土壤更加肥沃。(某些针叶树也会产出专门在火灾期间开花的有树脂包被的松果—它称得上是针叶树中最会把握时机的物种了。例如,美国黑松的产种量非常高,果实会在树冠中保存很多年;成年树木可以储存超过1000个成熟松果,而每公顷可储存的种子总数高达几百万个)。对于针叶树—森林中最伟大的机会主义者而言,火灾是它们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尽管一些被子植物也会进入这片地区迅速生长,但针叶树通常会在最初的竞争中获得栖息之地,并最终遍布整片森林。因此,生物学家兼针叶树专家阿约斯·法里昂(Aljos Farjon)写道,针叶树因其本性“不仅比它们的竞争者长寿,还会占领其竞争者的生存空间…”。借助对生态环境和气候的改变,针叶树的生长策略为其带来了更好的资源利用机会,结合自身的适应机制适,通过不断的自我调整和探索来维持动态平衡。
在阿拉斯加的波丘派恩河(Porcupine River)沿岸,为针叶林的繁衍创造机会的不是大火,而是水。缓慢蜿蜒流淌的河水将外围的森林截断,然后在内部沉积沙子、沙砾和粘土,为新植物的生长提供新的土壤。生长迅速的柳树和杨树可能先在河边播种,但最终本地的云杉也会设法进入这片土地。并不是气候对被子植物不利,更确切地说,幼苗的生长速度较慢反而有利于云杉生长,使它们最终在森林演替中获得优势。随着云杉的寿命变长,数量增多,它们会改变光照和土壤条件,从而获得极大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个北部的生态系统中,这些针叶树会同周围其他森林一样,最终繁茂生长。
一些人将针叶树的迂回策略与伊索寓言中的龟兔竞赛作比。它确实是一个很精致的版本,叫做 “最终变成兔子的乌龟”;在这个寓言中,乌龟不满足于慢慢前行,而是不断积累力量并逐渐加速—这就是针叶树的策略。(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就是加州巨杉,与较年轻的巨杉相比,这些树在生长到200英尺以上的高度后,生长速度也会有所提高)。《道德经》里也有一个贴切的比喻再次提醒了我们:(soft and weak vanquish hard and strong)。
(It is because water benefits everything . . .
Yet vies to dwell in places loathed by the crowd
That it comes nearest to proper way-making.
In dwelling, the question is where is the right place.)
成长的逻辑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只有针叶树而缺少了被子植物,并不会使森林变得更好。相反,为了在资源之间建立最有效的平衡,必须存在给予和索取、发现与探索的过程,以及一种对机会的警觉—这种警觉总是来自于静止状态的失衡。在森林生态系统中,优势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在茂密的森林里,被子植物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占据主导地位,针叶树则更加迂回曲折,因此它们在放弃肥沃土地(“loving to lose, hating to win ”) 的瞬间就会有所失。随后,野火或其他干扰会湮灭被子植物的领先地位,为善于把握机会的针叶树创造了良机,反败为胜,最后才是更多的被子植物。在资源的流动过程中,当生态系统渐渐发现了正确的资源分配方式,成长的逻辑也就应运而生。
失调将导致世界的变化;事实上,导致这种变化的过程十分自然,然而同时也会产生最终将其消除并加以纠正的力量。在森林中,失调 (过度生长,易受捕食者伤害) 预示着系统性的变化。在寻求平衡的过程中,改变无疑是一个自然规律—既不是秩序,也不是混乱—我们只能通过对整个过程,以及诸多相关联中间步骤的洞察来把握。
针叶树后期更快的成长是效率上的巨大优势;这也许是无法抗拒的,若非被子植物有同样强有力的对抗的话—某种程度上就像累进税制—将使针叶树进入后期生长阶段。针叶树的迂回策略要求牺牲眼前利益来换取今后更高的效率,这就是森林中的生长逻辑;它们将获得森林的“继承权”,这就是等待者应得的奖励。大自然进步的秘密,就在于她的视野之深,就像针叶树的迂回路线,起初指引自己向着其中一方,以便在未来更轻松地转向另一方。
我们已通过对树木的生长模式的分析,形成了我们对迂回策略的理解。我们现在将从北方的森林,向20世纪军事战略家如云的中国和普鲁士,以及19世纪经济学伟人辈出的奥地利进军。也许我们仍会在针叶林中、松果中,甚至尚未出现的森林中看到它最深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