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智库的定位
在马洪基金会举办的
民间智库使命座谈会上讲话
徐景安
2017年6月25日
自中央发文《关于加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的意见》以来，中国智库建设成了议论的热点。早在2004年3月20日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进一步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指出要把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作为一项重大而紧迫的战略任务，切实抓紧抓好。但13年过去了，没有变化。原因在哪儿，始终没有反思。
就在2004年5月我写了一本书《你的选择与中国的未来》，提出构建和谐社会，即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我的和谐。但各大出版社都拒绝出版，理由是没有与中央保持一致，或者中央没有这个提法，还有就是这样的口号、理念、目标不是某个个人提的。最后，我找了税务出版社的总经理孟繁华，他是我体改所部下，他看了，觉得写得很好啊，亲自任责任编辑给出版了。他说，出了问题，我负责。果然有人告了，中纪委派了一个干部查。他把这本书给他们看了，没有说什么。2004年9月胡锦涛开始讲社会和谐，后来讲和谐社会，一时成了主旋律。
我在书的后记中写道：“我遇到了中国出版界的难题，这就是要与中国的现行政策保持一致。我的书是为中国的未来寻求持续发展的道路，这与党和国家的总目标、总政策是一致的，但与现行的许多具体政策、口号，就可能不一致。如果都一致，我还要研究干什么、写书干什么？现行的政策、口号，是中国当今现代化实践的反映，不能简单地拿来作为评判真理的标准；恰恰相反，现行的政策、口号，需要理论不断地作出评估和判断，加以修订、补充、完善，甚至废止。现行的政策、口号，是当前社会运行的规则，自然不能替代长远发展的预测、超前研究的理论，二者岂能完全保持一致？这本来是十分明了、非常浅显的道理，然而这成了中国出版界解不开的死结。”
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中国的智库机构很多，人数不少，官方智库有中央到地方的社会科学院，有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及各级政府的研究室，有中央到地方的党校，半官方智库有各地的高等院校、社会团体等创建的各种研究机构。他们的难题就是怎么给党和政府决策服务，保持一致是最高准则，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体会领导人的意图起草文件和报告，解读现行的政策和口号。他们的经费和饭碗是政府给的，听话是最好的选择。中国的智库大多是秘书，很少有思想、有创新。看到的文件报告，都是下级抄上级，写些排比句、编点新词汇。吴敬琏说：“国家养只会‘造词’的专家有什么用？”如此，中国的智库怎么发展得起来，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怎么繁荣得起来？
政府与智库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不同，政府思考的着眼点是解决眼前、当下的问题，智库思考的着眼点是未来、长远的问题。政府的行为准则是下级服从上级，智库的行为准则是尊重逻辑、规律、真理。智库一定要与政府保持距离，并且拥有对政府的政策评估、批评、建议的权利，政府可以采纳,也可拒绝，但不能封杀。政府可以购买智库的服务，也可以不给经费。但中国的智库，无论官方与半官方都靠政府养着，主要工作是照搬或造词，不是搬西方，就是搬古代，或者搬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搬刘少奇的新民主主义。我不说搬的东西不好，其中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但这么简单照搬过来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吗？还有的就是造词，什么结构改革，政府转型，顶层设计，科学发展，现在又发明了供给侧改革。这些都是好词，但没有对中国问题症结的精准分析，没有解决问题的路径和方法，就成了观尝的口号，每过一段造一个新的。
郑永年写过一篇文章叫《我最失望的就是中国的知识界》：“改革开放30多年来，有没有提出某种自己的思想。左派、右派整天照抄照搬西方的概念”，“中国社会转型比起欧洲不知规模要大多少，欧洲转型产生了多少伟大的思想家，我们现在的转型呢？我们对世界社会科学的贡献呢？”
可以这么说，中国理论界没理论，中国思想界没思想。
今天中国面临的重大理论、方针、政策问题成堆，没有人研究，没有人回答：
----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怎么走？全球现代化成为当今世界的目标和主流。全球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达到现代化的基本水准的情况下，对地球资源的使用己超出地球承载力的25%，中国在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达到现代化的基本水准的情况下，仅雾霾就弄得民不聊生，不得不停产停课，那么中国都现代化呢？
----什么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首先什么是社会主义，当年邓小平没有回答，今天又有谁说清楚？什么是中国特色？更是众说纷纭。我们将迎来建党100周年，建国68年，改革近40年，说不明白党和国家的奋斗目标怎么凝聚党心，怎么动员民众？
----社会主义与所有制是什么关系？以马宾为首的一批老干部依据宪法的规定与多种经济成份按产值计算超过公有制的事实批判改革背离社会主义，至今无人回答。宪法规定：“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基础是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事实是所有实行公有制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是解体，就是贫穷。中国在公有制经济比重大幅下滑，非公制经济比重大幅增加的情况下，中国综合国力大大增强，这是强化还是弱化了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坚持公有制为主体”，那么社会主义高级阶段再回到“一大而公”？
----经济持续下滑，原因在哪？是供给出了问题，还是有效需求不足？一个13.6亿人口的中国，经济增长怎么能靠出口与投资而不主要靠内需拉动？中国的消费，为中国经济增长提供了最强大的动力，内需不振怎么成了久治不愈的顽症？贫富悬殊、两极分化是大家公认的问题，为什么分配制度改革一直提不到议事日程？
----什么是全面小康？很好理解，就是惠及全民，实现共享。这就必须解决公平分配的问题，但现在的提法是“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GDP与人均收入翻番能自动惠及全民吗？2020年就要建成全面小康了，现在还没弄明白什么是全面小康，更不明白怎么建全面小康？
----怎么理解发展第一？邓小平明确将中国发展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先发展起来，二是再解决发展起来存在的问题。而且强调“解决这个问题比解决发展起来的问题还困难。……要利用各种手段、各种方法、各种方案来解决这些问题。”可是为什么现在还强调：“坚持发展仍是解决我国所有问题的关键”，今天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最重视的就是发展、投资、建设，政府工作报告一说起来就浓墨重彩，讲到民生、保障，就凑几件实事对付？谁都明白，发展、投资、建设背后隐含着巨大的利益，民生、保障劳神费力不讨好。发展己经得了高烧病，现在还强调发展，讲给谁听？
----政府的职能是什么？政府的职能是提供公共服务，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政府应该在提供公共服务上更注重公平和均等。不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被称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哪个执政党都重发展，为谁发展才体现一个政党的性质。怎么能将发展作为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这岂不模糊了共产党与其他执政党的区别？发展是硬道理，是邓小平为了治当时的政治狂热病。今天是得了发展狂热病。为发展而发展己发展不下去了，忘了为谁发展的根本宗旨。近40年了，这该造新词了。
----怎么反腐败？将一个个贪官揪出来是反腐败，但中国最大的腐败是财政腐败。按照2014年的数据，政府各项收入加上各级政府的债务，政府控制的财力占GDP68.4%。占国民财富三分之二还多的这笔钱分配不公开、不透明、不公平、不合理，这是最大的腐败。为什么关系全国民众民生大计的财政改革，至今没有启动？最该深化改革的却提不到议事日程？
---顶层设计为什么难产？叫了这么多年的顶层设计，怎么出不来。我参与的中国第一部经济体制总体规划，从1979年7月启动到12月完成仅半年时间。加上张劲夫领导，专职工作人员只有二三人。顶层设计最重要的是要有明确的目标和理念。《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决定》说：“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又说：“以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增进人民福祉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其实制度和治理都是手段，增进人民福祉才是目标，这是四个全面包括深化改革的总目标，以此带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生态的全面建设和改革。可惜，这一句话淹没在太多的词语中，没有成为总纲。
---中国属于什么文化属性？中国是个文明古国，自然属于东方文化，但中国人还讲孝悌忠恕、忠孝节义吗？留下一个孝，大多是父母孝顺子女而不是子女孝顺父母。中国现在流行的是洋风俗、洋习惯、洋时髦，连国产砖也硬要起个“蒙娜丽莎”的洋名字。中国是西方文化？但西方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西方的人文主义精神，西方对人的尊重，西方的法制传统，中国接受了吗？那中国是社会主义文化，从倡导“五讲四美三热爰”，“八荣八耻”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是口号，没有内化为制度规范行为，这能说是社会主义文化吗？这么说来中国是一个没有文化属性的国家。中国上下左右有共识，并形成行为的是发展主义、物质主义、拜金主义，这只能说是土豪。
----为什么反对普世价值？所谓普世价值，就是普遍适用于人类文明的价值目标、价值理念、价值标准、价值尺度。为了反对照搬西方模式，中国掀起了一股反普世价值之风。我们可以说，西方那套不是普世价值，我们的才是普世价值。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普遍真理，这不就是普世价值吗？没有为全人类接受的普世价值，怎么解放全人类，怎么完成共产党的伟大历史使命？我们的理论自信到哪儿去了？
---怎么争夺世界话语权？面对美国咄咄逼人的文化攻势，我们在国际讲坛上，以文化多元，求一席之地。我们采取利益输送办外交，这是买不来真正的友谊的。一个国家对世界的影响，不仅是靠经济、军事，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文化。美国正在向全世界推广民主自由价值观。但要指出的是，美国的民主自由是以高负债、高消费为代价的。占世界人口5%的美国人消耗了地球资源的30%，美国人的生活是借用其他国家的、透支下一代人的资源来维持的。这是全世界、也是中国做不到、学不来的。全世界要像美国人那样生活需要20个地球，中国人要像美国人那样生活需要6个地球。美国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是不能持续的。我们中国正在探索一条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现代化道路，这就是全面小康。中国有13亿人口，人均资源短缺，中国必须根据自己的国情，走出一条幸福之路。中国可以做到的话，全世界也可以做到。所以，中国的发展，决不会对世界、构成威胁，而是为世界做出贡献。中国今天走的路，不仅为了中国，也是为了世界。
----教育目的是什么？中国的政府、父母投入大量资源和精力于教育，但为什么要教育？教育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孩子的幸福人生做准备、打基础。那么，教育的重点应该是让孩子学会怎么做人，将来可以融入社会；掌握求知的方法，将来有本事服务社会。爱因斯坦说：“当一名学生毕业离开老师和学校时，如果把几年来所学的功课全部忘记了，这时，他剩下的，才是这所学校和他的老师的教学及教育的实在成果。”而今天中国的教育，既不会教育孩子做人，也不学习求知的方法，而是一辈子无用的死知识，应付考试的标准答案。中国的应试教育在改革的近40年坚持不改，还被美誉为中国留下的最公平的办法。请问教育资源向城市大幅倾斜的情况下，农村孩子考城市的大学要提高分数线。北大清华的农村孩子比例逐年减少，现在为零。这公平吗？应试教育从政府、学校到家长投入大量资源、耗费大量精力，就是为了扼杀孩子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把一批死读书的人选拨上来，毕业找工作难，还说培养大师，连适用人才都不达标。快40年了，别的领域多少都在改，唯有教育领城坚持应试教育的老路不动搖。
----人活着的价值意义在哪？当年共产党闹革命，第一靠利益驱动，打土豪分田地，跟着共产党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第二是价值驱动，共产党代表正义和光明，吸引了无数有识之士、进步青年投奔延安，以至于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共产党的骨干、领导都是为了价值意义而抛弃利益、背叛家庭。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不只是为了利益，更是为了意义。改革开放，为了解决温饱，承认物质利益，追求经济发展，无疑是正确的。但利益导向给中国经济发展带来巨大动力的同时，也使中国人的价值目标、标准、尺度都物质化了、金钱化了，官员、教授、医生中不是全部，也不是少数都与商人一样挣钱，金钱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那么多人靠关系、权力突然暴富，中国的普通人为了挣钱就不择手段，良心、道德甚至法律都被抛之九霄云外。改革开放提供了不平等的博弈场，执政的共产党提供不了价值意义。文件、报告，给的是民众不信、更不听的口号，这就造成了中国社会整体的腐败和堕落。出路何在，还是二条，一条是利益驱动---共享中国，实现公平分配、健全保障、改善民生，让民众得到实惠。二是价值驱动---幸福中国，人的终极目的是幸福，社会的终极目标是民众。一个人的生命存在能使自己快乐，也能给他人、社会、国家、世界带来幸福，这个人就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就幸福。因此，为了幸福，要讲道德，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社会、善待自然。
……
中国面临的理论、方针、制度、政策问题都是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而且解决一个，涉及二、三、四，这就要动五、六、七。真是老虎吃天，难以下口。所以，才提全面深化改革，可是全面就深化不了，深化就全面不了。为此，必须明确目标，找到改革的切入点，解决路径和方法，把政府、社会、民众调动起来，才能打开改革的新局面。
必须指出，今天中国面临的是新转折，需要新理念、新目标、新路径、新方法，归纳一句话需要创建新文化。
纵观世界历史，凡是能成为主流文化的，都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民间创造，第二执政推行，第三民众接受。儒学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就是民间的孔子创造，为汉武帝及此后的皇朝推崇，广大民众接受。西方文明也是民间的思想家、哲学家创造，执政当局推行，民众接受。今天的中国，创建新文化的重任落在民间智库身上，民间智库应该拥有独立性、创造性，面向现实、超前思维，具有担当和勇气。但是民间智库不要忘了，中国是共产党领导，研究成果必须以共产党接受为前提，或者说为共产党内的改革派、具有长远眼光的领导人所接受，这样才能推行。那些认为马克思主义应该抛弃、社会主义应该告别的人，那是想取共产党领导而代之，或充当反对党代言人。这不应该是中国民间智库所为。还不能忘了，研究成果必须为广大民众，尤其年轻一代所接受。今天的年轻人崇尚自我，企图让他们不顾自己，追求崇高，是不可能的，你能做到吗？自己都做不到，想别人听从，可能吗？
创建中国新文化，核心价值观就是追求资源有限条件下财富最大化为幸福最大化，倡导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首先是爱自己，这是幸福人生的出发点。其次爱他人是爱自己的延伸，一个只爱自己、不爱他人的人怎么会幸福？再次是爱大家，即维护社会公共利益，包括爱社会、爱国家、爱自然。这是爱自己的升华。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是西方文明、传统文化、社会主义的文化的提炼。一个幸福大厦，如果不允许爱自己就是地狱，不爱他人就是战场，不爱大家就是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