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县高级中学来说,一九八零年高考是实施应试教育后招收的第一届高中学生,县政府、县教育局都很重视。全校八个毕业班,每班共有考生八十多人,其中复读插班生将近二十人。自从高考制度实行以后,有应试条件的老三届、及七十年代以来高中毕业的年轻人都想办法进学校复读,有些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也极力要求回学校补习,而录取率非常低,可谓千里挑一。对每个考生来说,能否考上大学或高中专,这最后一搏很关键。每天的数、理、化、语文、政治等各科模拟考试,使每个人思想和精神的弦蹦得很紧,但无一人叫苦,都在瓜学呢。学校在前端时间召开了好几次鼓动大会,在文革前曾被打倒而刚平反回校的校党委书记王老师每次告诫大家,要珍惜来自不易的好时光,要学习古人头悬梁、锥刺股、高点明灯下苦心的顽强精神,争取考得好成绩。但年轻有为的学校教导主任赵老师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压坏板凳回农村,底儿浪荡上大学。据说,为了这两个不同的观点,老师们在学校的会议室争论了一个晚上,最后取得一致意见,高考前给学生放几天假。因此,距离高考的前五天中午,学校放话了,为了缓解广大考生的压力,学校要放假,上完中午课就可以走,但务必在考前的先一天下午到校。
几个月紧张备考的同学们,大多数好长时间都未回家了,都想回家看看。对金枝来说,近来不但饭吃不下,还整夜失眠,再加上一直地闹肚子,身体已经透支地差不多了,可以说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平时在课堂上听讲头都肘不端,走路有气无力,但想到父亲谢有福已经上了年纪,母亲杨玉兰持家的万般辛苦,她就有了力气,一直坚持着。她听说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原来的队长都不干了,新上任的队长是些年轻人,对生产队的事责任心欠缺,社员的分红和其他福利不想再负责,但他们接受新事物能力较强,积极学习外地联产承包的经验和办法,决定把土地一部分按人头承包给社员个人,今后队里的费用和公购粮全部按地亩摊派,另一部分作为机动地承包给大家,但要收一定的承包费。她觉得母亲作为家里的主劳力,要亲自耕作六口人的地,以后不知要多辛苦,自己整天在学校读书,虽然学习也苦点,但与母亲相比差远了。为了给母亲省钱,她不论是感冒,还是拉肚子,她从未进过医院,全屏自己身体的抵抗力撑着。为了给母亲省钱,她从未在校外的食堂吃过饭,每日的伙食仍然是早晚喝着校学生灶上的玉米糁稀饭,吃着母亲托人送来的锅盔馍,中午在灶上打一份最便宜的烩面片。虽然麦收后母亲给她烙的馍是纯麦面,但因天气炎热,馍口袋挂在宿舍的墙上三天后就开始发霉,再加上晚上宿舍里的老鼠进行偷食,她的身体咋能不出问题。
说起这老鼠也怪,在金枝她们中学生的宿舍楼里好像也长了智慧,馍口袋一般挂在距离床面一丈多高的墙上,大家取馍时都要踏在叠摞在一起的被子上,才能够得着,可老鼠们一到晚上就从她们盖着被子的身体上往馍口袋里蹦,每个学生的馍都无一幸免地被鼠类咬的一个洞接一个洞,而她们也只能用刀子剜剜,吃老鼠的剩食了。
这几天,金枝因吃的少,每天吃一点从家里拿来的大蒜,肚子闹的不是多厉害了。散学后,她打起精神回到宿舍,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决定还是步行回家,她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天,让她能在回家时,把这一切病痛丢弃在路上,顺顺利利把高考通过。
宿舍里,两个家在县城的同学在备战高考以来就很少住校了,其余两个也都被家人接走了,就剩下金枝和曼子两个人了。
“金枝,今天怎么回去?”同学曼子边收拾东西问道。
“走回去呀。”
“你省省吧,都这样了还走着回,不怕影响高考。”
“没事。”
“不就三毛钱的车费吗,我这里有,给你拿着。”
“我不要,你已经帮我太多了,谢谢!”
金枝和曼子刚收拾停当,曼子的大哥就来接曼子来了。
“曼子,回。”
“来啦。”曼子没等她哥走进宿舍来,听到叫声就拿着行李走出去了。
这时,与金枝邻村的六班同学彩玲走了进来。
说起这彩玲,比金枝的境况好不了多少,从小死了母亲,好在父亲是个明白人一直让她读书,但自从嫂子进了家门当家后,她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整天为她与父亲争吵,不许她再上学了。彩玲每次回家拿馍,都要被嫂子阻挡,更不用说是给钱了。但她比金枝胆子大,坐火车逃票比较有经验,很少被列车员逮住,这与她每逢假期坐火车外出做生意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一直以来她的学杂费都是自己挣的。据说,近一段时间铁路系统进行整顿,尤其在旅客车上采取了较严格的管理措施,已经很难逃票了,她就成了与金枝步行回家的同伴了。
“金枝,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看你有气无力的能撑回去吗?”
金枝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立马挺起腰板说:“行,不会拖你后腿,不要说你腿脚利浪,我跟得上。”
“咱们去上个厕所就赶快走吧,你看太阳都偏西了,再不走,回到家天就黑了。”两个人边说边往出走,背好行李,锁好宿舍门,就下宿舍楼了。
夏收后的白天变得长了,黑的虽然晚,但金枝到家后已经快八点了,村里的人家基本上都吃过晚饭了。
杨玉兰下午在自家的承包地里间棉花、辣子苗时,远远地就瞧见了翠翠的父亲将翠翠用自行车接回来了,想到还在路上正走的金枝,她从心里感到一阵的酸楚,觉得孩子跟着自己真的受苦了。
苟家滩的人们习惯在蒜地里套种棉花和辣子,蒜挖起拉回家后,棉花和辣子苗已经长到十多厘米高了,开始需要将部分多余的小苗拔掉。棉花种植管理比较麻烦,除要定苗、打底秧、打杈、掐尖等外,还要防虫害,最主要的还是防贼。辣子就不同了,定好苗后,基本上不用管,等开花后,在刚浇过水的辣行子里上一层油渣,再喷洒一次绿矾就可以了,投资比较少。但棉花还有任务,不得不种,要致富就靠种辣子了。杨玉兰很快地将七分地的棉花和八分地的辣子苗间完后,把自己坐的小凳子和水瓶子放在担笼里,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手拿草帽煽着凉,提上担笼就很快回了家。
杨玉兰每天早晚听大队喇叭的新闻联播,对高考的时间心里大概也有个谱,自己也掐指算了算,心里明白金枝这次回家走后,就该是高考了,金枝回来后一定是很饿了,该给她吃什么最解馋呢?
她忽然想到了金枝平时最爱吃的蘸水面,对,今年的新麦面筋性不错,就是蘸水面了。她立马洗了洗手,用马勺盛了多半水,在盐罐里剜了半勺子盐放在水里,用食指伸进马勺的水里搅了搅,放在锅连炕之间的背墙上后,转过身把手伸进在案板上边悬板放着的盛面瓦瓮里,剜了一碗上参的麦面粉放在小铁锅里。只见她,左手端着盐水马勺一点一点往面锅里淋,右手在面锅里来来回回地揉搓,掺到二硬子成形后,又一点点地滴水调软,差不多能拽拉得动时,盖上湿的遮面布进行行面。
天快黑时杨玉兰将行好的面放在案板上揉了三四个来回,圆成椭圆形后,用擀面杖擀到二至三毫米厚,用刀切成裤带宽的面条。她把每条面再用手轻轻拽了拽,盖上湿的遮面布继续行,坐在门口边砸蒜泥边等金枝回来。
金枝鼓着那一股劲走进村子时,脚已经很疼了,几年来步行上学已把她的脚走伤了,每次走回家后脚都疼痛难忍。说也奇怪,身上的那些病痛好像不见了,霎时间肚子感到非常的饿。她远远地看见坐在门前的母亲,原来有的那股劲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身体就像泄气的皮球,变得无力无助,只有雨点般的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滴,眼前忽然一黑,差点栽倒在母亲的身边。
杨玉兰立即起身把金枝扶到前屋下凉的竹床上,端了一盆温水放到女儿的脚边,嗔怪道:“马上就高考了,咋不坐火车,还是走回来?上次我不是让翠翠的爸爸给你捎了五元钱,咱再节省也不在乎这一点钱。”说着,自己就去给女儿下面去了。
“走习惯了吗,同学彩玲去叫我,我就与她同伴而行了,妈你就不要多说了。”
谢有福和三个儿子在院子里用小铡刀铡蒜,一直在等着金枝回来一块吃饭,看到金枝回来了,都开始收拾小铡刀、担笼等,把他们都搬进前屋,把铡好的蒜头晾在前屋的地面上,将没有铡的带秆蒜扎成把,也全部搬回到家里及房檐底下,洗了洗手准备吃饭。兰栋年龄小,肚子饿的实在不行了,就跑到灶房门口等着。
“先站一边去,第一碗是你姐的。”
杨玉兰把砸好的蒜用油泼后,再用铁勺分别炒了一碟子韭菜和西红柿,出了一小盆调和醋水水,然后将一条条行好的面在案板上拽长后直接丢到烧开水的锅里。因蘸水面一次只能下一至两碗,所以看到小儿子兰栋后没好气地接着说道:
“你姐马上就要高考了,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饿极了,你懂事点。”
兰栋只能回到自己和两个哥哥同住的房间玩起自己的绿菜蚂蚱。
金枝洗漱完毕,很快就吃完了母亲做的蘸水面,放下碗筷没有多长时间就感觉不对了,立即就向屋后的茅房跑去。
一家人都吃完了饭,还不见金枝从茅房出来,杨玉兰赶紧跑出去一看,只见金枝正扶着茅房口的大桑树,微闭着眼睛长喘气。
“金枝,你怎么了?”
“我拉肚子了。几天了,没好好吃饭,今天能吃了,刚才全吐完了。”
听了女儿的话,杨玉兰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她将女儿扶到其房间里,给她倒了一碗糖盐水,再去做了个蒜炒鸡蛋,就出门去了。本来面临高考,她很想带女儿去大队医疗站看看,但蒜薹和蒜买的钱几乎被要账的全部拿走了,留下的几块钱是给娃去学校时的路费和高考三天的伙食。她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了旧社会人们用烟土治疗拉肚子的土办法,于是她就跑到离她家不远的村中卖烟土的河南蛋家。河南蛋是旧社会被人贩子卖到双山街的窑子的,当了几年窑姐染上了烟 瘾,男人是坐过牢的前科犯,也抽过大烟,老婆去世后,把其从窑子里赎了出来,两个有不良习惯的人就私底下做起了烟土买卖。他们在城里花钱收集破旧的球鞋,用皮子缝补后拿到长宁集市上去卖,表面上看是卖旧鞋,实际上在鞋里藏烟土卖,以前金枝还想不通问过他们这样的鞋谁要呢,他们也不解释,只是笑笑。杨玉兰平时与河南蛋关系还不错,她就赊账买了两元钱的烟土,也就是麦粒大的一块,急匆匆地带回家给金枝服下。
一连几天过去了,金枝再也没有拉肚子,杨玉兰每天给女儿改善生活,希望能把她的身体调养好,但女儿的身体还是有点弱。
七月六日早上,金枝该回学校了,杨玉兰给女儿烙了纯麦面的千层油饼,把提前准备好的高考费用给了金枝,亲自把孩子送到了火车站,一再叮咛女儿不要紧张。本来她想到学校陪女儿几天,但女儿执意不同意,说忙了啥地,陪啥呢,再说那样她的压力会更大,只好作罢。火车开走后,她还跟着火车跑了一阵,从窗户向女儿摇手喊道:“不要紧张!注意安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