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女人(19)


自从金枝考上县重点高中以后,每次周建朝从学校回家,他的母亲就在他的耳边嚷嚷:“你看,人家金枝都上了重点高中,而你上的却是普通学校,你再不好好学习,就撵不上人家金枝了。”
周建朝虽然和金枝是同年生,但他上学却比金枝早一年,上高中不是通过考试,而是连窝端,在乡镇级高中就学,论师资、论教学质量、教学条件等都与县中差得很远,学习成绩自然不是十分理想。再加上自己优越的家庭条件,及自己姣好的长相,平时很少在学习上用功。现在,作为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自己在同龄的男孩子中越发显得英俊潇洒,难免贪图虚荣一点。他和金枝订婚少说也有七八年了,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只要瞧见对方的人影影,彼此马上就相互躲开了。面对母亲一遍遍金枝、金枝的唠叨,他一是感到相当烦,二是觉得自己也该在学习上下点功夫了,再怎么不行,也不能让堂堂大男人输给小女人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会给你们丢脸的。”母亲还要张口时,他不耐烦地用话把母亲呛了回去。
“知道就好,我也就不再担心了。”周母很扫兴地走开了。
从那以后,他除了在学校抓紧时间学习外,每次回到家里,就坐在自己后院的没人处复习功课。虽然第一次高考没有考上,但他依然转到临县的一所重点高中,从高一重新念起,真有点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乐得他的母亲见人就夸,给这个人说她的儿子是如何的用功,给那个人说她的儿子是如何的勤奋,再经过哪些多嘴多舌的妇人添油加醋,到处传说,杨玉兰自然也就知道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一九八零年,面对一天天都长大的孩子,杨玉兰倍感生活压力的沉重,让她最懊恼的是原来的屋子太小,前厅一间半安间房底下一个炕,后边一间厢房底下一个炕,要容下两个大人、三个小伙和一个大姑娘,实在有点艰难。她从两年前就给生产队递交了庄基申请,最近总算下来了,按照她家的人口多少,队里给批了三分庄基地。虽说她从几年前就准备了一些木料、簿子、砖、瓦等东西,但要拆掉旧房盖成新房,还要花一大笔钱,她没办法,只有东凑西借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农村经济有了一定的改善,人们可以将自己用不完的粮食、棉花、菜油、鸡蛋、辣椒等拿到自由市场去卖,麻花、油饼、凉粉和锅盔馍等小吃可以大胆地在自由市场和古庙会上进行经营,但农民的日子与城里人相比较,还是非常困难。农村有句俗语:娶媳妇、盖房,费钱没王。谢有福的亲戚都是农民,不管是自己的亲兄弟还是姑表、舅表和姨表,日子一家比一家过的艰难,根本借不到一分钱。杨玉兰只好向远在兰州的两个姐姐和哥哥求助了。
在一年的春季,精壮劳力除了给麦田里上一次墙土粪外,再没有什么重活,麦田里杂草的清除活儿,妇女们就可以干,盖房就成了男劳力的主要活计。
经过多方面的努力,杨玉兰终于凑足了盖房的费用,在新批的庄基上盖房了。她把原来后院的一颗一抱粗的棉白杨树伐倒做了大房的上下梁,三棵老碗粗的榆树伐倒做了房的腰檩和叉肩。
俗话说:挖倒的树不卖,拆倒的房不要。再说,谢有福家在过去也不是什么富户,父母分给他的老房子也不是多么好。当生产队组织男女劳力把谢有福原来的老房拆掉后,从房上拆下来的椽等木料有一半都不能再用了,杨玉兰只有到春会上购买新的。按照当时的价格,一根碗口粗的杨木椽少说也得十元钱,松木椽就更贵了,十五至二十不等。按照一间安间房十三条椽,杨玉兰光买椽就花掉了近四百元。这是她没有预料的。
为了弥补买椽花费掉的资金,她只好求助谢有福的几个哥哥。那几个哥哥虽说也不富裕,但每家凑出一二百元还是可以的。别看妯娌们平时看着关系还不错,但一知道她来借钱,一个个都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杨玉兰去的第一家是谢有福的三哥家,老三和她家就住隔壁,她把老房拆了后,她和谢有福就在老房底滩上搭了个安子,在安子里边支了个简易床,几个儿子晚上就在老三家打地铺睡着,锅灶也在老三家后院的柴棚底下盘着。为此,她心里一直记着老三两口子的好,特别对三嫂绸子非常感激,所以,她觉得从三嫂手里借点钱,把握性应该是比较大的。
“三嫂,在家忙啥呢?”
“织缯呢,过年期间拆洗的缯没有织完,撂到现在了。有啥事吗?”
只见三嫂绸子一手用指头掐着固定在缯板上的缯杆,一手用食指挑着缯绳子,绾成一个圈套在缯杆上,用手用力拽紧后再绕缯板一周后继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眼睛抬都懒得抬一下。
说到缯,这是苟家滩村一般正常家庭必备的。只要家里有女人,会织布,就会有缯。而这织布缯,一般由前后两页组成,每一页是由两单页的上下缯杆的两头绑在一起形成。这缯织起来很费事,在农村也算是一个技术活,原材料有丝合成的缯绳子四把,大拇指粗、二尺多长的竹竿八根。必备工具有:四方木盘一个,一头十多厘米宽、一头五六厘米宽的木板一个。缯杆绑在木板上,缯绳先在缯杆上饶一圈,拽紧后再在木板上饶一圈,两板相套着只,就织成了织布要用的缯。
织缯之前,必须用小米浆糊把缯绳子捋上一遍,一个是增加硬度好做活,一个是结实耐用。妇女在织布之前,必须给经好的经线掼缯,由前后缯来回提升而形成经线的上下交线口,梭子带着纬线才能从中穿过。缯一般用上几年就要拆洗一下,否则用于穿线的缯绳环环就容易磨断。到了八十年代后期,这种缯就被铁缯(工业名称为提综杆)逐步给代替了。
“能不能错腾我几百块钱?”
“你说啥?错腾你几百块钱,几十块钱在哪里?我可没有你那么命好,有几个当工人的姐姐。”一听说借钱,三嫂的脸马上阴下来,没好气地说。
 “行了,行了,你不说了,就当我没来。”没等三嫂住口,杨玉兰就从三嫂家出来了,她心里很明白,老三家正月十五前刚卖了三头大肥猪,怎能没钱,人家是不愿意借的。
她又去了二嫂妮娃家,二嫂正在织布,看她来了,坐在织布机上忙摆手说:“老七家,你来了,快给我打几个线筒子吧。”
“你不知道我在忙盖房呢,能有时间给你打筒子。我知道你平时细发,攒了些箱底,能借我几个吗?”
“呀,你看你不早说,昨晚才借给我娘家兄弟了,他给娃定媳妇用呢。”二嫂态度倒是不错,睁大眼睛说瞎话,一点磕绊都没有。
杨玉兰很难为情地走了。二嫂看着她的背影,把嘴一撇,自言自语道:“哼,你住新房,让我掏钱,咋那么会想的。”
出了老二家的门,杨玉兰并没有生气,只是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借人钱吗,能有那么顺利,人家借你是初一,不借你是十五,你能降人家什么罪,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吗。她已经碰了两鼻子灰,心里着实有点犹豫,真不想再去老大家了。但她反回来又想,已经去了老三、老二家,要是不去老大家,害怕老大两口子将来埋怨,说自己看不起他们,借钱只朝有钱人家跑,把她家饶过。她边走边想,觉得还是去吧,借不下也不算丢人。
不一会儿功夫,杨玉兰来到大嫂家,大嫂黑女正在给猪和食,看到杨玉兰来,赶忙把手里的活停下,从一个八仙桌子底下给杨玉兰取了一个小凳子。
“老七家,看你这几天忙的,我刚准备把猪喂完,到你盖房那看看去。”
“不用麻烦大嫂了。”
“今天来有啥事?”
“能错腾我几个钱吗?”
“你知道,你那几个侄子都要娶媳妇了,我也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五十元怎样?”
“行。还是大嫂好。”杨玉兰没有嫌少,多少都是个心吗,有这五十元,两间厢房的砖瓦钱就有了着落,她满怀感激,毫不犹豫地伸手接住了大嫂的钱。
盖个房,把她一个妇道人家累得身心疲惫,要是坐在哪里,半天就起不来了。她也没有时间在大嫂这里坐着歇乏气,向大嫂打了个招呼,就准备朝外走。她刚转过身,大嫂就叫住了她。
“老七家,为了一点钱,看把你跑的,咋不向你金枝婆家打个招呼?”
“唉!咱盖房怎好意思向人家打招呼呢?再说,咱娃还没过门,人家毕竟是生客,但一直都很仁义,订婚换帖时贴里讲的东西,咱没有要,人家统统都自觉给齐了,我不能再给人家胡要么。”
“说得也是。但你现在有困难,给他家开个口,试试吧。”
“不了,我咋另想办法。”说着,杨玉兰就出了大嫂家的门。
晚上,杨玉兰两口子从盖房那边回来,刚准备钻进安子里睡觉,就听见了老三家的吵闹声。
“他们家盖房,为啥叫咱拿钱?”
“人家不是借吗?他们有了就还咱呢?”
“还?什么时候还?你看老七那死人样子,比你还小一岁,也没有多老,就五十多岁,腰就圈成了担笼系,以后还能干个啥?从哪弄钱去?”
“毕竟是兄弟,有困难就多少帮点,就给拿个一百元吧。”
“不拿。”
“拿不拿?”
“不拿就是不拿。”
“嗯,我就把你……”
“你就把我咋啦?你是不是看老七家那狐狸精长的漂亮,和她哈着呢?”
“你放屁。”
接着,传来三嫂绸子呜呜的哭声、骂声。骂的话都与杨玉兰有关,都是些有背人伦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杨玉兰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实在没想到在兄弟之间借钱也这么艰难,一个人徒自悲伤,悄悄地暗自流泪,默默地躺在那四处透风的安子里,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
杨玉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谢有福早就没了人影,赶到新房那边去了。她赶忙起来,洗了把脸,正准备走时,三嫂绸子过来了,皮笑肉不笑地喊道:
“老七家,甭急着走,我给你送钱来了,给,二十块。”
“行了,你家没有就算了。”
“咋能那样说呢,你是嫌少了还是咋的?给你就拿着。”说着,就把那二十元钱硬塞进杨玉兰的衣袋里。杨玉兰没有办法,只好接受了,但想到昨天晚上的情景,她心里难免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还是人家嫁了个好男人,打捶吵闹要了二十元钱,还要他老婆来耍人,真是绝了。
晚上,金枝的媒人六老汉来了,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
“老七家,老七家。”六老汉边吸旱烟锅,边朝杨玉兰的安子跟前走。
杨玉兰正在老三家的柴棚底下做饭,因拆房,两家的界也没有了,在柴棚底下电灯光的照耀下,杨玉兰坐在灶前就能看见六老汉。她赶忙起来,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端来了白色的大茶壶,取来了大清婉,就给六老汉倒茶。
“六爷,什么风咋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赶快坐下喝茶。”
“东风,东风。”
“有啥事吗?”
“好事,天大的好事。看,我来给你送钱来了。你家金枝的阿公爸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缺钱,就让我给你送来二百元钱来。”六老汉非常得意地说着,就把钱递给了杨玉兰。
“真是有心人。好人啦。”
“哎呀,你看人家老七家,真是好命,遇到了好亲家,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缺啥就有人送啥。”正在屋里干活的三嫂绸子,听到六老汉来送钱,嫉妒之火烧到心头,赶忙跑出来弹闲话。
杨玉兰从心里感激自己的亲家,高兴地合不拢嘴,什么话也没说,一会儿给六老汉点烟,一会儿给六老汉倒茶,看得三嫂绸子涨红了脸,哼了一声,自感没趣地进到自己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