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女人(17)


九月份的农村,基本上没有多少繁重的农活。走出村子,到处是绿油油一片,苟家滩村常种的几种主要农作物中,玉米已经过了授粉期,进入蜡熟阶段。在玉米地的行子里摆的蒜,在高大茂密的玉米叶子覆盖下,悄悄地露出了嫩芽。棉花也挂上了棉桃,开始进入成熟期。长成的绿辣子,一根一根地挂在叶下的侧枝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由绿色变成酱色,再由酱色变成红色。对男社员们来说,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对妇女来说,要干的活永没有休止。
大多数妇女从初夏就开始借空儿拆拆洗洗,把全家人前一年穿过的棉衣棉裤进行拆洗后,再缝好入箱进柜,为冬季的到来做好准备。除此之外,他们比较重要的工作,就是给生产队绞外贸大蒜。
白皮大蒜,是本地区的特有地方品种,因它抽蒜薹时间比红皮蒜迟,红皮蒜抽蒜薹在小麦收割前,而白皮大蒜抽蒜薹正好与小麦收割在同一时间,费时费力。但白皮大蒜的蒜薹粗壮匀称,平均每根一两重,并且抽蒜薹时用铁钎钎划,直接用手猛一拽,就能抽出来。抽完蒜薹后,只要水肥跟得上,蒜头长得又大又园。一开始,是城里的蔬菜公司都到这里来拉货,不论是蒜薹,还是蒜头,全被拉向城里,很得城里人的赞赏,苟家滩的大蒜还上了县里的广播。当时社员们正圪蹴在村广播底下吃饭,听到自家村的大蒜上了广播,兴奋地一连相传欢呼了几天。
从七四年开始,县土产外贸公司就看上了大蒜。他们要求社员把刚挖出的大蒜按大小分类,五公分以上的做为外贸蒜进行晾晒,再两个一对编成辫,每两个蒜辫从末端绑起来,挂在墙上长期风干。风干后用剪刀再一个个绞下来,同时绞掉蒜底部的须根,用手把上边泥土、黑皮皮等不干净的东西刨下来,就可装箱。为了使编成辫的蒜辫子能通风充分,快速达到彻底风干的目的,生产队将蒜辫子全部按户分到各家,等外贸公司来收蒜时,再从各家一一取回。
五公分以上白白净净的大蒜头,每斤可卖到一元钱,这在当时可是相当不错的价钱,对生产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一时之间,全镇的人对外贸蒜都重视起来。为了避免收蒜时间与收麦时间发生冲突,外贸公司还特地从河北、上海引来了“上海”蒜、“嘉定”、“仓山”蒜等,但比较适宜本地区生长、与原有蒜品种相当的要算“仓山”大蒜。
金枝走了一个礼拜,杨玉兰的心一直空落落的。想到女儿下午就要回来,她清早起来就发好了面,准备为女儿烙馍,作为下一个星期的伙食。她再把拆洗好的棉衣里子、面子搭在绳上,一个挨一个地拽展后,提上担笼和草盘,拿上剪刀,就上生产队的保管园里去绞蒜。
在生产队的保管园里,年龄大的、年龄小的,大脚的、小脚的女社员座了一园子。绞外贸大蒜这项活,是按斤计算工分和补助款的,每十斤计工一分,每一斤补助二分钱。外贸公司备有特制的长方形木箱,过磅时是按箱进行,在除去箱重,保证平均每箱盛大蒜五十斤。为了能及时抢到蒜辫,将绞好装箱的成品蒜头轻轻松松抬到过磅点,大家早早地给自己占据了比较有利的位置,就等着男劳力们从各家各户把那蒜辫子拉进来。
杨玉兰今天来的有点迟了,园子里好地方都被占完了,她只好在园子深处找到一块空地,将就着坐下来。运送蒜辫的第一辆架子车进来时,杨玉兰还没有走到跟前,蒜辫就被抢完了,接着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蒜车都被一抢而空。无赖的她只好站在那里苦等,看到两个小伙子将蒜辫车拉进来,她就第一个跨步上前抱了二三十辫。等她抱起蒜将要抽身走的时候,有几辫子蒜怎么也拽不动,低头一看,原来是喜子娘的女儿小风在那儿往下拽,她就没好气地说:“这娃怎是这样,你不从车上取,从我怀里抽啥呢?”“我就是想抽,你能把我怎么样,谁叫你霸占那么多,你个死不要脸的嫁汉框框。”那小风毫不留情地开口就骂。
“你这娃怎骂人呢?”
“我娃咋? 我娃咋?就骂你了,咋唻?”在一边正绞蒜的喜子娘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拿一根正绞着的蒜辫照着杨玉兰的头打来,杨玉兰将抱着蒜的身子快速地往后一,喜子娘扑了个空,那小风也被杨玉兰拽爬在架子车上,等到那母女二人再想向杨玉兰伸手打过来,队长谢承德赶到了,黑虎着脸说:“不想干,就回去,少到这里出洋相,鼓闲劲!”
那母女二人张嘴想说什么,只见谢成德扭着脖子又嗯了一声,母女二人乖乖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敢再言语。
毕竟是谢成德,十几年的队长生涯,使他很有一股尊严感,他的大公无私、分配公平、领导有方,在社员中树立了无以伦比的威信,每碰到社员之间起什么纠纷,他只要拉下脸来嗯上几声,大家就会平安无事。这样就给人一个印象,他好像不会笑,整天只会阴着个脸。他也不想那样,但工作习惯,想改也没有办法。
这时,杨玉兰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是低下头干她的活,绞她的蒜,多挣个一两元钱,好让女儿金枝在学校吃得好一点。
一天下来,她一共绞了六箱子外贸蒜,共计三百斤,挣工分三十分,补助六元钱。她的麻利和能干,已经在全生产队是数一数二的。
下午六点多钟后,她将自己绞好的蒜已经全部过了磅,把剪刀、小凳子等用具都放在担笼里,用手拍打了几下自己上下身子上的蒜皮皮,将双脚上的土和蒜皮皮弹了弹,再将双手拍了拍,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就提着担笼回家了。
再说金枝和她那十四个女同学沿着渭惠渠一路往西走,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她们走到了自己所在公社境内后的那座桥,即人们常叫的公社桥,大家刚出校门时的那种欢快、活跃和坚强的精气神不再有了,鼓足的劲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一个个坐在桥墩上动都动不了。公社桥是通往全公社各大队的十字路口,全公社十五个大队就分布在方圆十里之内。
“哎呀,太挣了。”
“就是,就是。”大家不由自主地抱着自己的脚喊出了声。
“金枝,你还有几里路?”
“大概八里路吧。你们几个呢?”
我还有五里。“我六里。”“我三个一里。”“我三个还有七里。”剩下的七个人家都在公社桥的附近,往北、往南走个不到半里路就到了。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她们几个坐在桥上一歇,想继续赶路,起身却有点困难,没办法,你拽着我,我搀扶你,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分手了。有八名同学要往南走,五名同学往北走,只有金枝一个人要继续往西走,因为苟家滩在全县、全公社的最西边。她要走到县境内最西边的一座桥后,过了桥再往西南走,才能到自己的家。
杨玉兰下工回来,远远地就看到金枝背靠着门框,疲惫地坐在门墩上,她已经猜到孩子是走回来的,因为人家翠翠早就回来了,她在生产队园子绞蒜时,就好像瞥见了翠翠的影子。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孩子,不觉一阵心痛。
“妈——,你咋才回来呀?”金枝看到自己的母亲,有气无力一摇一拐地就站了起来。
“绞的蒜即忙过不了磅,研磨了时间,就到这会了。”杨玉兰看着女儿那走路的姿势,也没有再说什么,想说又能说什么呢,谁叫自己没有钱让孩子坐汽车、火车呢。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很快地打开了门,将女儿扶在屋中的长条凳子上,在水瓮里舀了一马勺水倒进脸盆里,洗了把手,再用毛巾擦了擦,就走到案边取了金枝常用的小搪瓷盆盆,到小铁锅里打了满满一盆盆搅团鱼鱼,再浇上醋水,取了双筷子,忙递到金枝手里。金枝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搅团鱼鱼,二话没说就吸了起来。
搅团鱼鱼是金枝最爱吃的饭食,不论冬夏,只要母亲用玉米打搅团,用生水淋鱼鱼,她都要吃那又冰又凉的冷鱼鱼。因为人们在吃搅团鱼鱼时,都不用牙咬,只用嘴往下吸,因此,人们把吃鱼鱼也叫吸鱼鱼。
金枝吃完饭后,天就快要黑了,兰盾、兰柱、兰栋三个弟弟也都玩耍回来了,谢有福还在队里的电磨子上磨面没有回来。
“姐,你回来啦,你们学校大不大?”
“学校很大,能装下三、四个咱们的学校,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呀,将来也到姐的学校上高中。
“保证能。”兰柱、兰栋挺起胸脯,很干脆地回答,只有兰盾一句话不说,脸却一个劲地涨红。因为兰盾学习太差劲了,他不像姐姐和两个弟弟那样爱学习,只爱做生意和劳动,每次杨玉兰有事,都是他照看鸡、猪和瓜子摊子,也算是杨玉兰的一个好帮手。
“上不成就上不成,脸红什么?做生意种地也不赖,行行出状元吗。”金枝看着兰盾那难为情的脸笑着说。
“好,你们都念书,我将来挣钱供你们。”
“谁要你供,都给我好好念书。去,接你爸去。”杨玉兰面带生气地对兰盾说。
这时,杨玉兰已经热好了搅团鱼鱼,从灶火起身,把屋子的地面扫了一遍,站在门口,只等谢有福回来吃晚饭。她着急地走来走去,因为吃了饭,她还要给金枝烙馍呢。
金枝已经吃饱了,拿起自己带回来的英语书回自己的房间看书去了。她觉得王老师是她上学以来最有责任心、最关心同学的最好老师,也是不歧视农村孩子心理最公平的老师,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英语学好,不辜负王老师的一片苦心。
因为她们这一届学生,从小学四年级起就没有好好学习,初中又是在本大队的戴帽子中学上的,老师大都是现学现卖,学生们也学不到什么精准的知识,再加上那“马振抚中学事件”,全面取消英语教学,因此,金枝她们现在学英语必须从A、B、C学起。
刚开学一个星期,A、B、C刚学完,虽然很简单,但对不会说普通话的农村孩子来说,还不是很容易,再说她们这一级学生,是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后第一届通过考试招收的高中学生,所有的同学在学校都是瓜学、瓜学的。金枝也不列外,除了吃饭睡觉,迟早手里都拿着书,背着、写着、画着。
大约八点多钟,谢有福和兰盾才拉着架子车回来了,兰盾麻利地将架子车上的面和糁子搬回家,将架子车辏起来,卸掉轮子,赶忙回到了家。
杨玉兰将鱼鱼都盛在碗里放在锅台上,父子们端起碗来,蹲在门口就开始喉咙喉咙吃起来。
“金....金枝呢?”
我姐在房子看书呢。兰柱和兰栋抢着说。
“哦....哦看看书呢,咋咋咋不吃饭呢。”
“爸,你回来了,我吃过了。”金枝听到父亲的说话声,马上一瘸一拐从房间走了出来。给父亲打完招呼后,又准备回房学习去,谢有福又开始问话了。
“是...是你的脚和腿咋唻?
“这还要问,孩子没有钱坐车,从县城走回来呗,还有啥问的。”
“是...是我问....问问咋?关....关心关心娃吗,是..是那你为什么不多给娃些钱呢?”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本事挣的钱呢。
谢有福被杨玉兰抢了一句后,再也不是是了,本来就口吃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说话越发结吧的厉害。他撅着嘴,在炕头取下自己的烟袋锅,极不服气地坐在头门墩上吸起烟来。
“我没有啥,歇息一晚就好了。”看到母亲的歉疚和委屈,看到父亲的无赖和糊涂,金枝只能强装笑脸,尽说好话了。
杨玉兰没有再说什么,快速地收拾完父子们吃过的碗筷,就开始将发起的面放在案板上揉,虽然劳累了一天,但只要是为了孩子,她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劲头。一搪瓷盆的面团,在她手下被一遍又一遍地揉着,她要烙厚大的两个锅盔,为金枝准备下一个礼办的伙食干粮。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