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怕有谬托知己之嫌,赶紧先声明:我与张充和先生素未谋面,对充和先生的印象,都是来自“物”和“文”,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精神。
(抗战胜利后,张家孩子齐聚上海大团圆,前排从左依次为张充和、张允和、张元和、张兆和。后排从左依次为张宁和、张宇和、张寅和、张宗和、张定和、张寰和。)
最早知道充和先生的名字,是从汪曾祺的笔下。汪曾祺1988年撰文追思老师沈从文,题目叫《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开篇就交代题目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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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思、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幅挽辞。字是晋人小楷,一看就知道是张充和写的。词想必也是她拟的。只有四句: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这是嵌字格,但是非常贴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这位四妹对三姐夫沈二哥真是非常了解。——荒芜同志编了一本《我所认识的沈从文》,写得最好的一篇,我以为也应该是张充和写的《三姐夫沈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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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评价非常高,而那幅字也确实好看。2001年初访凤凰沈从文墓,墓碑背面也是这十六个字。
(张充和、傅汉思悼沈从文挽辞)
零零碎碎听闻一些消息,如“最后的闺秀”、“昆曲海外遗珠”之类。2005年之后,受邀开译金安平著《合肥四姊妹》,对张家的事情了解得多了一些。这本书的起源是金安平与张充和的交往,在落到内容上,充和的篇幅是四姊妹里最少的。或许她的一生,传奇性不那么强,夫婿也不那么有名?
近年充和先生的名声传扬,一是书法,一是昆曲。当然提到时总会附上“张家闺秀”的背景,还有叶圣陶的判词“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但说得多了,人就渐渐模糊在这些赞词与传说之中。
见过“星斗其文”之后,一直很喜欢充和先生的字。2006年吧,朋友黄永说起,他母亲在美国,跟充和先生很熟,是不是可以试试请充和先生给《话题》题个书名?我当然大喜过望。居然也成了。那年下半年,收到了充和先生的题词。而且非常认真,横竖各一张。
(张充和题写书名)
可惜不能当面向充和先生致谢。2007年《合肥四姊妹》简体字版出版,我作为译者之一,也算是和张家结了一点因缘,虽然隔得很远。
让人遗憾的是,出版社的设计师认为手写题词与《话题》的风格不合,一直拒绝使用。后来年年寄《话题》给在美的充和先生,闻听充和先生后来还屡屡问及:为什么没有用我的题词呀?总感到异常惭愧。2012年是充和先生百年华诞,我们特地情商于出版社,印了500本《话题2011》的纪念版,用了充和先生的题词,聊慰先生垂注之情。这本纪念版,黄永让我题句话再寄美国,当时紧张得不行,既不知道该写什么,也难为情用钢笔还是那么丑的字。黄永说:一紧张,字就会更难看。果然。但也没办法,尽心而已。
(张充和所题书名)
金安平、孙康宜、苏炜他们在耶鲁,与充和先生时有过从。苏炜后来出过一本《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有些篇章,先在一本内刊《中堂闲话》上发表,友人陈均是昆曲专家,2012年初写有一篇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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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收到杨早兄参编的《中堂闲话》,今晨方展卷,便见有“访”与“道”张充和女史之二文,录充和女史隽语趣闻甚多。略举三事:其一,苏炜访张充和时,见其谈郭德纲、潜规则、男色消费云云,惊叹“update”,其实是因张氏读《话题2006》所得,而《话题》为杨早兄所编,后曾请张氏为《话题》题签。其二为怀抱一部《四部丛刊》于兵荒马乱中去国赴美,此事亦可牵出彼时文化古城之可爱处(如“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细节暂略,有意者可寻是文。其三为张充和言唱昆曲勿要嘴张得太大,其友善唱但有此病,张氏笑言:给你扔一块狗屎进去。仅此一语,便可梦见百岁老人张充和之今昔风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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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能聊补充和先生对国内时事的一点认知,也是让人很欣慰的事。只是《话题》没能用上充和先生题词,仍然耿耿于怀。去年《话题2013》出版,寄到美国,充和先生还拿着书拍了张照片,黄永母亲手抖,虚焦了,模糊不清。今年《话题2014》几经周折,五月才得出版,虽然在我们的争取下,终于用上了充和先生的题词,但已不能让她亲睹了。
在《中堂闲话》发苏炜这两篇文章之前,我就问过黄永:你妈妈在美国跟充和先生也算熟人,能不能约她写一篇张充和印象记?他摸着下巴的胡茬沉吟了一下说:我妈年纪大了,估计写不动。我的外甥女年初去拜访过充和,我看她能不能写一篇?我说那敢情好,90后写张充和,或许更有看头。
文章后来发来了,7000字,署名李归渔,也用了(跟苏炜那两篇文章同一期,还真是巧)。是日记体,记得是2011年1月11日至13日,她随外婆(黄永母亲)去张家小住的情形。十八岁女孩的视角,颇有趣。我好像跟着李归渔小朋友,也去拜望了一趟充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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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白白的,只有眼睛周围有几层眼袋,额头上有几条和我妈一样深的皱纹。其实如果不是两个脸颊上的肉有些下坠,根本看不出是一位九十八岁高龄的奶奶。
然后一个推着四角推车的小老太婆从里面的门里也出来了。这就是张充和了。张充和伸出手,我赶紧也伸出手。外婆在一旁说,你怎么不抱抱她,亲亲她。这对我来说是个怪极了的提议。但我依然凑上身艰难地隔着推车半抱了一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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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张充和了》,整篇文章的标题就是这个。想来她平日听大人说这位老太太说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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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喜欢吃麦当劳。我问外婆这么老了吃油油的东西还没事?她说“哎呀,她就喜欢吃肉。我就给她买了chicken sandwich”。回家后看到外婆,充和说,“没有McDonalds?”外婆指着桌上说,“这不是吗。”她看了半天说,没有呀。外婆就过去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掏出两个咪咪点大的汉堡,还有薯条。这时充和才说,哦,这是McDonalds。一旁的吴先生说,诶呀,你买了这个呀,我带菜啦。后来问充和要吃什么,她还是拿起她的chicken sandwich说,我本来就不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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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张充和)
我一向认为,访问记一定要写细节。高大上的东西别人从文章演讲报道里尽可得知,衣食住行这些非当面不得而知的细节却是最传神的所在。充和先生爱吃肉,一定很颠覆很多文青的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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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生也在Berkeley教过书。说到她先生,她的两个眼睛好像都睁大了。“他话不多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语言的,可能听听别人说。”边说边用手指指自己的头,表示他先生可能记住别人怎么说话的。又说他其他的语言都有degree(学位),就中文没有degree,可是他却教中文。听的我们都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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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的回忆或表述给人一种印象,充和先生似乎是和番的昭君。有人揣测她当年喜欢姐夫沈从文,也有人惋惜她不接受卞之琳的追求以成一段佳话。无论如何,充和先生选了外国人傅汉思,她有她的理由,人不是为了别人的想象与看法活在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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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傅汉思)
她说,我读书很奇怪。我到十六岁都是在我祖母家,读的是旧书,到十六岁才上初一,可是算学一点不会,上了两天我就不愿意去了。后来考大学,我去考了五校汇考,一个是满分,一个是零分。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进大学了。当时还是以点句为最重要的,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学了点句,就是punctuate。古书都是没有点句的,要自己点。那时候出了非常难的点句,没有之乎者也的,没有人做得出来,就我做出来了。我刚进北大的时候,胡适之他们系开一个party,那时候他还不是校长,在party上他就说,张充和啊,你的算学要补补啊。我当时就很紧张,去教务部,她说你进都进来了,还管什么。我说胡老师要我补的你怎么不给我补?她说,他不懂。原来胡适之是和我开玩笑的,打官腔。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进了大学了。算法一点都不会,还敢去考,胆子也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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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比充和先生小几岁。我每次回家都想引他说一些当年在金陵大学的旧事。但是问来问去,他总是说那几件事,比如看过梅兰芳的戏,请冯玉祥签过名,去过于右任家吃饭。看来人老了之后,最喜欢讲述的,倒未必是他最萦于心的,多半是最得意的往事。充和先生考北大这件事,大部分有关她的文章都会提及,说者听者,都很欢喜。比如这一桩事,李归渔跟苏炜记得一模一样:“说完她就示范了一遍。而且唱昆曲嘴不能张太大了。她给我讲她的一个朋友,‘唱的很好,但是嘴巴总张这么大。我就说,给你扔一块狗屎进去。’说到这她自己又乐呵呵的笑了,和我们说,我和他开玩笑。”这个段子想必也是常讲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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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张充和表演昆曲)
后来她又说她和她的大弟只差十二个月十二天。其他几个弟弟也都几乎只差一年。她的妈妈二十一岁结婚,三十六岁就去世了。生了十一个孩子,死了两个。我和外婆都觉得一定是累死的。外婆和我说她妈妈是很贤惠的女人。家里除了公公婆婆,还有太爷的姨娘什么的都得服侍。又说到这个姨娘,张充和说是他爷爷(好像是爷爷)到四川的时候娶的。是别人送的,还不得不收。别人看你当官,送姨娘是honor。外婆问那他老婆没一起去?一起去了呀。一起去了别人还送姨娘。别人送了,她也高高兴兴的收下,因为这是别人给他丈夫的Honor嘛。但姨娘的地位就低了。我母亲后来把我一个弟弟送给她当孙子。一般人都看不起姨娘,但是张充和不这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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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中几乎可以感受到金安平当年是怎样被触发了《合肥四姊妹》的写作冲动。李归渔大概没读过《合肥四姊妹》,不知道充和的曾祖父是著名的淮军将领张树声,她的家族,还有合肥的豪杰们,曾经牵动过近代风云。
但十八岁的李归渔有了另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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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张充和的字,因为语文实在有些没学好,辞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比喻和描写,只能这么形容,那就是,正点。非常的正点。
想想现在学校里总有种不明说的默认,都认为学理科的要强于学文科。可是那时候学文科的也是大师。国学一点不逊色于科学。不知道现在的世界是怎么了,总有一天会翻掉。也许是现在的人都不愿意做研究也不想做什么老师更觉得作家好像不是个职业,都想一毕业就找个稳定的工作,赚钱养家,过上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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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不就是“小时代”么?“现在的世界是怎么了,总有一天会翻掉”,我倒还不敢如此决绝地断言,只是有张爱玲所说的“惘惘的威胁”在心头。
今天外婆还跟我说有一个人之前来她这里住在三楼,结果把沈从文以前写的信翻出来拍了照片拿去发表了。沈从文的孙女很不高兴。说很多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挖宝贝的。唉,唉,唉。
这真是无奈啊。一个人的热闹与冷淡,原不是自己可以作得主。充和先生在海外躲了多年的清静,也总有被包围被探索的晚年。
(民国闺秀张充和)
关于充和先生,我们现在知道的似乎已足够多,但其实是很少。多少人津津乐道她与沈尹默、胡适、沈从文、卞之琳的故事,还有家世的煊赫,四姊妹的闺名。很少有人细说她赴美后的艰难,要供丈夫读博士,只能在大学图书馆里谋一个劳碌的职位,自己也放弃了读博士与做学问的梦想。比如留在大陆的惊涛骇浪,美利坚的平淡岁月似乎也不太值得提及。可是平淡岁月亦磨煞多少英雄抱负,普通生活消蚀多少风流情怀。充和先生在海外坚持传授昆曲,习练书法,“外婆说她都这么大年龄了每天临字帖还要写二百遍。每写一遍她就写上数字。所以她能写这么好!聪明人且得这样,不聪明的人又得怎么办呢?!”李归渔有些后悔自己没努力考进耶鲁了,若是申请大学之前来此,会不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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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到肯定所有人都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妈,一定从小就和她学昆曲写字。可是她偏偏就是在美国把小孩养大,也并未逼他们向自己学昆曲写字。她家的字画她的儿女也不太懂,于是她早早的都该卖的卖,该送的送,要在生前处理掉。也许她的孩子们长大了以后也有点后悔没起码把中文学了。可是谁小时候知道自己爸妈有多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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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当渔临别前,吃了充和先生手制的茶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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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喜欢吃蛋黄,但是蛋白还是很有卤子的味道。我边吃边看她在水池边敲着新的蛋的蛋壳再把它们放到锅里,声音清脆。都九十八岁了,还是能做事。她问我睡得好不好,我说睡得很好。问她几点钟起的,她说她三点就醒了,看书看到五六点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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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细节能够让人窥见充和先生过往的日子,但也只是窥见而已,终非全豹。大致来说,用陈寅恪形容王国维的话“为文化所化之人”差可概括充和先生一生之气质,说“文化遗民”也大体可通。所以今晨听说充和先生仙逝的消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陈寅恪诗《忆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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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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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和先生半生寄居海外,其心境与陈寅恪或有小别,我发微博悼念时,改颔联为“海内无人存知己,槛外负手对斜阳”,聊表我内心的感慨,总觉得还是肤浅,只能说是“我对充和先生的印象”。
今日重读李归渔的文章,发现此前没有留意到“充和看相册”这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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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张充和拿出了一本相册正在翻着。后来我们也坐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她说五弟在家找到了许多老照片,就翻印了一本送给每个人。他们张家的十个兄弟姐妹如今也就只剩三个了,除了她和五弟,另外一个好像也糊涂了。老人们说到死总是很委婉地说过去了,或者很可爱地说没有了。或许大家多少还是觉得说死太干瘪了,没什么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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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四才女成绝响。左上为张充和。)
“小五”张寰和去年11月21日病逝于苏州九如巷。七个月后,6月17日,四姐充和在美国去世。这其间,联系《话题》与充和先生的黄永兄,在去年12月8日病故。他们都过去了,没有了。真的,“死”这个字太干瘪了,没什么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