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篇高考作文是我一生的耻辱


高考作文,你完全不知道你的这一篇被弥卷封名之后,会落到哪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或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手里。所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找到“最大公约数”,总结一套让任何一位阅卷者,都不会将你的作文打入低分卷的写法。

一直关注高考作文题。有了儿子以后,就特别关注北京市的考题。像我这样的悲观主义者,不会认为十三年后的考题,跟今年的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北京市今年的高考作文题是,二选一,题目1是自选一位中华英雄,写《假如我与心中的英雄生活一天》。题目2是自选一物,写《深入灵魂的热爱》。据《新京报》的调查,逾八成参与者选了题目2

如果我来答题,或教我儿子答题,我也会选题目2。虽然其实我的兴趣点在第一类,即所谓对历史文化的理解。高考前,某网站请一些作者出高考题征文,我也凑热闹出了一条,题为:

“如果穿越时空管理局只给你一小时,时地不限。你会去哪里,干什么?

1、讲述这一小时内发生的故事。

2、字数不少于800字,文体不限。”

(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查看《大家写作课堂 杨早:写穿越文时如何大开脑洞》)

你看,跟北京高考作文题目1,是不是有点儿相似?但是,二者的区别是什么?我出的题,明显限制更少,考生可写的空间更大。

来看看题目1的要求:“自选一位中华英雄,展开想象,叙述你和他(她)在一起的故事,写出英雄人物的风貌和你的情感。”

前提设定得非常明确:“英雄”。出题者甚至列举了岳飞、林则徐、邓世昌、赵一曼、张自忠、黄继光、邓稼先……作为例子,这些人,不管职业为何,事迹怎样,都是与“国家、民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市考试院相关负责人介绍:“第一题侧重写人,写成记叙文,意在引导考生和在校生学英雄、赞英雄,增加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

按照这个思路,这篇作文题简直太容易写了。比如,我就写我和赵一曼度过她临刑前最后一天,让她抒发抗日志向,谆谆交代后事,再展望一下抗日事业的美好而曲折的前景。只要注意一下牢房环境描写,人物细节描写,这样一篇作文,不拿高分也难。可是,这样的作文,有何惊喜可言?

我一直不喜欢、不主张作文题有太明显的价值导向。理由很简单:这不是语文课应该承担的任务。

语文考试不应该查考政治立场,同样也不应该把重点放在查考历史知识上。像我前面出那个题目,有的应征者就写自己穿越到了自己的小姑娘时代,尝试理解父亲的严厉。我觉得,这也是不错的构思。

我记得高三的时候,语文老师一再告诫我们:作文要保险、保险。文字粗糙没关系,价值导向一定不能出问题。

要是写《和英雄在一起的一天》,写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英雄,比如李鸿章,又或是写出了英雄不那么值得称赞的一面,如郑成功的海盗生涯,那该怎么办?既为难了审卷者,最终可能还是为难了自己。

那就对付对付,不就敲门砖吗?可是,我正打算跟儿子讲“临文以敬”,莫非还得预备一套“临文以敷衍”的另类理论?

因此,结果就是趋易避难,去写“深入灵魂的热爱”吧,虽然也不容易出新,但至少不会有一种设置感,就是人家划好了轨道,你只要揣摩上意即可。

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写李卫公考数学博士,不会答《周易》,就在考卷上写“大隋皇帝万岁万万岁”。考官不敢给他零分,而且因为政治正确,还得给他满分,但又不甘心被他取巧,就给李卫公的数学满分试卷打零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考试价值导向太明显,就会把知识与能力考核变成政治概念游戏,“抡才大典”就变成了“抡德大会”。

我这几年一直在帮某报的《校园达人》版做“非师点评”。那里选的作文,都是老师觉得又有思想又有文采的。

而我往往从文章的角度,逻辑的角度(议论文),结构的角度,指出这些作文的问题,贯彻的还是我“教文章不教思想”的思路。其实我很明白,千年科举的法则并未失效,“不求文章中天下,只求文章中试官”。

中国考生已经精明到可以揣摩GRE出题者的动机——你听过那个神话吗?新东方的教师无需题干,只看选项,就能选对三分之一或一半。现在神话升级了没?是不是都能答对90%了?

可是高考跟科举还不一样。科举考试,本地主考放的谁,房师有哪些,考生心里大致知道。都说八股文是敲门砖,还不是单说八股文本身,而是写科举时文,需要揣摩试官的趣味与喜好。

越是缙绅世家,书香故地,这种信息积累得就越多,明清的状元进士大规模向江南倾斜,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这亦不能稳当,才会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骘五读书”的俗谚。

高考作文,你完全不知道你的这一篇被弥卷封名之后,会落到哪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或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手里。他(她)的政治立场、审美趣味、心理状态都无从把握,所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找到“最大公约数”,总结一套让任何一位阅卷者,都不会将你的作文打入低分卷的写法。各地中学的语文名师,大抵都有这两把锤子,一是押题,一是保底。

所以我的“非师点评”其实没什么用,被老师质疑过,被家长质疑过,腹诽的小作者想必也不少。有时候我想,我的点评,也只不过是让大家看看,还有另外一种标准,另外一种向度。

拿老师教的方法敲开大学之门,就赶紧全盘忘掉。或许那时,会有人想起我的点评,翻出来看看,想想“文章”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1991年,我参加高考。那一年的高考作文,一大一小。大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写来完全是官样文章,一段开题,三个例子,一段结尾,这就是所谓凤头豹尾猪肚吧。小题比较好玩,是用“圆形”随意想象发挥,写一段说明文。

不用猜,一定会有90%的考生会写“太阳”,而且很好套范文,又能有引申意义。那年比较出彩的是写“水井”和“时钟”。

我坐在考场里,咬着钢笔头。我最想写的是“铁环”,我们小时候最爱的玩物之一。铁环在环山的马路上滚动,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滚动,在刚刚下过雨的青草地上滚动……一环一环滚过童年,它是时间,也是地理。铁环辗过的地方,就是家乡。

可是临到下笔我又犹豫。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题材,多少次一模二模都没写过。就算写出来了,阅卷人不知道铁环为何物怎么办?他(她)不喜欢另类的想法怎么办?还有一篇大文章在后面,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耗费时间和精力?

最终我还是写了“太阳”。后来拿了多少分我不知道。但这么一篇小作文我一直记得,而且视为毕生的耻辱。也让我明白一点:当你心中站着一个审判官,文章只能是套子里臊眉搭眼的蠢物。

《文章与人品》,这题目不只马伊琍能写,也不是从文者的专利。每一个写过高考作文的人,都可能变成文字世界的商贩,或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