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谈梁启超


   讲话时,佐藤先生喜欢挥舞手臂。这似乎是那一整代人的特征,他们在六十年代进入东京大学,身经激烈的思想辩论与学潮。即使,他们日后投身学术、商业、艺术,但那股曾经行动过、热血贲张过的印迹,却不会消退。

  况且,他还曾师从丸山真男。我猜,丸山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东京大学的作用,多少与殷海光在同期台大的作用颇有类似,他们都不仅是知识上的传播者,更是人格、思维方式上的导师。

  在佐藤最初选取王韬、郑观应、何启、严复、康有为、梁启超为研究对象时,他们正因被归入“改良派”,而受到学界的普遍冷落。战后日本的学界,被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史学观所左右。

  他在日本学界难以找到系统与参照,但在美国学者中得到共鸣,尤其是哈佛大学的本杰明·施瓦茨。后者以严复的翻译为主题的《寻求富强》一书,给予了这些中国思想者崭新的解释——他们不是在简单地翻译、复制西方,反而通过独特的视角发现了西方人自己不了解的西方。

  我对佐藤先生的某种特别的亲切感,或许正是从我们对施瓦茨的共同欣赏,施瓦茨的研究中流露出深刻地对中国的同情之理解。因为近代中国的屈辱命运,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也常被忽略,被认定不过是西方思想的模仿者。亲切感也来自我们也都曾是柏克莱大学的中国中心的访问学者,他是1980年的,我则是2013年。我羡慕他,前往柏克莱时,仍能见到施瓦茨、巍斐德式的人物。

  在1996年出版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与文明》中,佐藤继续了他这种同情之理解。他不同意对近代中国的士大夫贴上“无能”的标签,反而写道,“他们越是尽其所能、倾其所学去摸索正确答案,就越是浪费时间、加深危机。如果他们不是那种有能力的人,倒可能及时注意到中国文明的积蓄及自身能力的限制,而试图从完全不同的方向寻求出路。”因为昔日的文明太成熟、太丰富,中国的转身变得过分苦难,不具备日本式的灵巧性。

  分别时,佐藤先生说,东亚需要新的知识分子,他们能彼此了解,成为沟通的桥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东亚关系看似最紧张的时刻,中国、日本、韩国的知识分子能分享汉文化圈最后的共同遗产,但如今这共同体早已消散,隔阂则与日俱增。

  3月20日 小雨

  今天醒来,想起昨天最遗憾之事,就是没请狭间先生吃火锅。倘若两杯清酒落腹,他该更为兴奋吧。

  昨日下午,与S先生聊完天,在四楼那个图书室里很是逡巡一段,在大学对面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狭间先生是S先生的导师,也是那间让我流连的小图书室的创始人。这个图书室恐怕着收录日文与中文对于梁启超最全的资料。既有梁启超编辑的杂志、写作的著作、关于他的研究,更重要的,这里还有曾影响过梁启超的明治时代的各种日文著作、杂志,是它们让流亡的梁启超感到“脑质为之一变”。日本人大量译介、引用西方的著作,重构了日本的知识系统,这个系统又成了梁启超重构中国知识系统的资源库。

  我在其中找到各种版本的《和文汉读法》,尽管它是影印的。“凡学日本文之法,其最浅而最要之第一着,当知其文法与中国相颠倒。实字必在上,虚字必在下”,梁启超在这本自编的日文字典中写道。这本充满瑕疵的字典,在20世纪初的留日学生与日语学习者中风靡一时,它帮助你望文生义,更快速(当然也是肤浅)地理解日文著作。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人们觉得中国的危机过于巨大,必须找到各种方面的速成法。这速度不仅是译介、一些时候也是直接的照搬。

  在狭间先生主编的一本关于梁启超与东亚文明的著作中,一位作者通过大量的细节展现出,梁启超那些海量的、门类繁多的著作,很多是对日本思想家的直接借鉴。

  例如, 1901年9月在《中国史叙论》将中国分为三个时代,1、上世史,自皇帝至秦统一,是“中国的中国”;2、秦统一至乾隆末年,是“亚洲的中国”;3、乾隆末年至今,是“世界的中国”。这划分方法依据的是桑原隲藏1898年的《中等东洋史》。在1901年12月《尧舜为中国中央君权滥觞考》,将历史分为,1、黄帝以前,为野蛮自由时代; 2、自黄帝至秦始皇,贵族帝制时代,3、秦始皇至清乾隆,君权极盛;4、乾隆至现在,为文明自由时代。这是根据白河次郎、国府种德1900年6月的《支那文明史》。《少年中国说》,受到德富苏峰《将来之日本》(1886年)、《新日本之青年》(1887年)的影响,德富认定,明治维新完成了政治与社会会革命,却没完成精神上的革命……

  但对于狭间先生来说,这些例证并不会影响梁启超的伟大,梁启超的重新发挥与阐述,常比原著更有广度与深度。而且对于启蒙思想家来说,这是庞杂的必然伴随品。谁会仅仅说福泽谕吉不过是西方思想的复制者?

  他很可能是日本第一个系统的梁启超研究者。对于出生于1937年的他来说,这也是个多少有些意外的选择。支配当时日本校园的是左派思想,他曾是个热心的“革命派”,曾在1966年搭货船去观察那个“革命的中国”。你从他语气与手势就可以看出,青年时代,他必定是个热烈的家伙。相比而言,他似乎比他的学生S先生更有某种冲动。他坚持讲中文,吃力却让他的表达更有力。他似乎也很是兴奋,能在这个雨中的京都,和几个中国青年谈谈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梁启超。

  他不待提问,就拿出几张复印的《清议报》、《新民丛报》的封面。你可以清晰地看出,它的设计与印刷的提升。也就是,梁启超不仅是个思想者、写作者,同样是个新媒体专家,知道用怎样的表达最能吸引读者的注意。我猜想,倘若一个少年生活在1905年的上海,在书店里看到这样精美的印刷与刺激眼球的标题,一定会心惊不已吧,这个少年或许就叫胡适之。倘若还有更多无名者,生活在长沙、芜湖或福州……这些日后或著名或无名的读者最终汇聚成改变中国的澎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