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插队


排队·插队

   

     每年一度的教职工体检,是仅存的集体福利之一。

     很多年没有去体检了,不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有信心或者很没有信心,而是因为排队和插队。

     今年下定决心去参加体检,还是陷入了排队和插队的困扰中。九点多才去,以为人会少一些。第一项超声波检查,排了长长的二三十人。我和老谢排在最后。站了半个小时,前面还是二十几人;再过半个小时,前面还是二十几人。队伍长时间不动,又是还会往后移动——不时有人插队

 

     排队

     在经济学上,排队是解决供求不均衡的方式。供给在总量上小于需求,意味着不是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排队其实是一种选择手段,只有那些愿意付出更高时间成本的人其需求才有更大可能得到满足。所以,排队是一种通过提高购买成本来平衡供求的做法。排队就意味着要付出时间成本。在传统体制下,供给短缺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不论什么样的购买都需要排队。就一般意义而言,购买就是排队。排队是传统体制低效率的结果,也是低效率的原因。

    以上只涉及总量,供求不均衡表现总量的不均衡。供求的不均衡还涉及到供给与需求的时间结构问题。医院检查就是这样的。检查只能一人一人来做,每次检查供给只能满足一个人的检查需求。随着时间的延长,所有需要检查的人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所以,排队是一种在时间配置供给和需求的做法。在这里,排队解决的不是供给和需求总量不均衡的问题,而是供给和需求之间的时间配置问题。

    供求的不均衡,不论产生自总量,还是产生自时间结构,都需要排队。排队是通过增加时间成本来实现均衡的做法,或者说,时间是供求不均衡背景下购买者需要付出的成本。

 

     插队

     没有人不讨厌插队。插队所体现的不仅仅是缺素质没修养,更是不公正和不公平。作为一种机会主义行为,插队在很大意义上相当于盗窃——它偷盗的是他人的时间财富。有时候紧急情况下的插队可以谅解,但绝大多数的加塞都是刻意损人利己的不道德行为。

    插队有很多形式,日常生活中,比如买火车票时候的强行加塞,或者上医院检查时候的友好加塞,等等。按理说,在一个总体上供给丰裕甚至过剩的社会里,排队及插队现象应该减少甚至消失。但是,因为供给与需求的时间结构问题总是存在,于是排队仍然必须;因为排队涉及到时间成本的耗费,于是机会主义动机下的插队就必然存在。

     哈佛大学伦理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在其《金钱不能买什么》中,开篇就分析了若干与排队和插队有关的现象,他的分析大多涉及到供给与需求的时间结构问题。比如机场安检的快速通道,独自驾车使用多人共用车专用车道,雇人排队,倒卖门诊号,等等。

    桑德尔教授介绍了美国机场安检的情况。普通乘客通过一般通道进行安检,要花很长时间排队。如果持有头等舱或者商务餐机票,可以通过快速通道优先安检,不用排队。普通乘客如果愿意多支付一笔费用,也可以安排在安检口插队,优先安检和登机。通过多支付金钱而取得优先权,我把这种情况叫做“金钱插队”。就性质而言,除非将从插队者那里收取的费用直接用于补偿受到插队影响的排队者,否则就意味着对排队者利益的损害。所以,“金钱插队”与强行加塞和关系加塞具有相同的“盗窃”性质。

 

     插队的经济学

    桑德尔讲到一个“雇人排队”的问题。每年夏天,纽约市公共剧院都会在中央公园免费上演莎士比亚的戏剧,戏票免费发送。想象一下阿尔·帕西诺在中央公园出演《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就可以预见到排队领票的不容易。有一些热爱戏剧尤其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发烧友,因为没空闲时间排队,就雇人排队。雇人排队也具有插队的性质。因为在排队的时候见不到你,进场的时候你却走在了前面,这与加塞至少在形式是一样的。雇人排队这种做法在经济学上倒是可以得到解释。简单的成本收益分析可以为发烧友的这种做法提供合理性证明。正是因为观看演出的效用大于金钱耗费的成本,所以雇人排队是一种理性的选择。而且,发烧友雇人买票,还给排队者提供了收入来源,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双赢的。有人愿意花更高的成本来看戏,说明他确实喜爱莎士比亚戏剧。将资源配置给评价最高从而出价最高的人,正是资源配置优化的表现。相对于将戏票免费赠送给对莎士比亚戏剧缺乏了解和兴趣的人来说,发烧友的行为已经促进了社会福利的改善了。

    经济学对某些形式的插队持有宽容的心态,可能也有一些问题。比如桑德尔所讲的机场安检快速通道问题,就经济学的逻辑而言,可能没什么问题。因为供给和需求存在时间配置的问题,排队是自然的需要。排队就要耗费时间,而时间是有价值的。但是,不同的人对时间的金钱价值的评价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愿意出39美元取得优先安检的权利,是因为他对39美元的效用评价小于对所节省的时间的效用评价。在这个意义上,机场和插队者之间做了一笔双赢的交易。但是,这种分析中,被插队者的存在被忽视了。这就是二百多年前的巴师夏所说的经济学家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问题。黄牛党倒卖医院门诊号的问题,在经济学的意义上也可以得到某种合理的解释,但其间存在的问题的严重性,可能要远远超出经济学可以解释的范围。

 

     插队的政治经济学

     计划体制下,短缺是一种普遍现象,排队也就成为一种普遍现象。那个时代的人们似乎道德素质更好一些,插队要更少一些。其实不然。周五早上公社屠宰场杀猪,八点左右开始凭肉票卖肉。因为总是供不应求,有的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不要以为你排在第一位就可以买到最好的肉。最好的肉在窗口是买不到的。在杀猪之前,最好的那几块肉就已经被公社领导分走了。这其实也是插队,是利用政治权力在插队。

    桑德尔所说的机场安检的快速通道问题,在中国的表现也比美国更高端大气上档次。在很多机场都有着一些重要机构的特别通道。各大银行,一些实力雄厚的国有企业都在机场设置专门的候机室。那里环境安静,服务周到。有免费的饮料、茶点、书报供应,有专人接待安检,办理登机手续,有专门车辆负责摆渡,优先进出。这也是一种利用市场权力的插队。彰显权力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对公平和正义的践踏也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在我们这样一种市场权力滥用的背景下,机场或者车站通过开通“绿色通道”,收取一定费用提供部分普通乘客优先进站或者登机的方便,只不过是一种小儿科的“寻租”而已。

    在一个存在悠久的权力崇拜的国度里,权力成就着市场,市场也成就着权力。插队成为权力的实现方式之一,成为普遍腐败中的一种普通形式。

 

     插队的伦理学

     桑德尔的《金钱不能买什么》,其实讲的是“金钱不应该买什么”。在桑德尔看来,市场有市场的运行法则,金钱有金钱的适用领域。很多东西可以用金钱交换,很多东西应该避开金钱。有些东西天然具有非金钱的价值和意义,当我们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纳入金钱操控的市场,这些东西本来的意义可能会消失,其本来的存在价值可能会受到贬损。桑德尔对这个时代金钱滥用现象的评价,主要使用了两个标准,一是公平,二是腐败。

     所谓公平,涉及到金钱权力的滥用人为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平等;所谓腐败,涉及到对事物的本来性质和功用的扭曲。雇人排队对公平的破坏在于,本来人们可以凭借个体的平等权利来竞争入场的戏票的,排队所应用的是个体天然的身体和时间资源。一旦有人采取雇人排队的形式,参与竞争的就不仅仅是个体天然的身体和时间,而更重要的是金钱。于是个体金钱占有的不平等就取得了优胜。为什么在这里要排斥金钱的优先性呢?因为它不是人们天然的一种能力和资源。如果说这种诉诸于人的天然权力的说法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的话,桑德尔进一步的分析可能会让人警醒。桑德尔人为,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具有公共的性质,这些东西是维持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必不可少的。比如公共安全。如果金钱的滥用将一切都市场化,那么在金钱上处于劣势地位的人们的生存就会受到威胁,其作为人的尊严将会消失。

     雇人排队也涉及腐败问题。桑德尔人为,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有其本来的性质和功用。这其实是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念。如果人们对事物性质的认识脱离了事物的本来性质,人们对事物的应用脱离了事物的本来功用,这就是对事物的扭曲,这就是腐蚀或者腐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货币本来用于方便交换的工具,如果用于生息,就违背了自然。在桑德尔的看来,这就是腐蚀或者腐败。在纽约市公共剧院的例子中,雇人排队之所以是一种腐败,是因为剧院本来的目的只是弘扬戏剧文化,让更多的普通的莎士比亚戏剧爱好者得到一种共享的体验。雇人排队意味着一种金钱选择法则的介入,从而意味着对共享的公共目标的背离。

     插队最严重的问题在于,它根本否定了排队的意义。这也是桑德尔所说的“腐败”。在供给和需求之间存在时间上的不均衡的背景下,排队是应用时间来实现均衡的方式之一。供给和需求存在不均衡就需要排队,排队就得耗费时间。插队——不论是强行加塞,关系加塞,还是“金钱插队”,不仅是在否定排队的时间性质,而且是在掠夺他人的时间。如果我们认同时间对生命的意义,插队就是在谋害他人生命。

 

    我和老谢排一直排在队伍的最后。

    一边和老谢抱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在想着排队和插队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即伦理学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