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整个机关像是炸了锅，大家都在议论公民王二这件事。炸得最响的是党办，就是机关党委办公室。
党办主任李四下楼打开水，见公民王二真的把他那个东西贴得满机关都是，才知道公民王二是认真的。于是李四赶紧去敲机关党委书记马五办公室的门。马五没来。马五坐班，但每天得到公园打太极拳，所以来得晚。“都什么时候了，还到公园去摸鱼。”李四心里抱怨马五，可又不知怎么办，所以只好干等着马五来。
八点半，马五来了。马五刚打完太极拳，一宿的懒筋懒骨活动开了，感到很通泰，也很舒服。马五进了机关大门，见一群人围在布告栏前看什么，以为又贴了周末舞会之类的通知。马五凑上去，见布告栏上贴了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不知大家在看哪一张。这时听一个小青年兴奋地说：“好！王二真棒！咱应该成立个竞选委员会。我当头！”几个年轻的声音马上附和，好像还有两个女高音，其中一个还加了一句：“竞选委员会应该是正处级临时机构。你享受正处级待遇。”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马五一听竞选两字，头发就竖了起来，忙把花镜从公文包中掏了出来，戴上，仔细在布告栏上搜寻，好一会儿，才发现大家看的是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公民王二的那张照片印在上面，因为是复印机放大复印的，黑白分明，像个阴阳鬼。不过马五认得，是公民王二。马五边看边冒汗，刚才那种通体舒泰的感觉荡然无存，觉得很紧张。
马五看完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就赶紧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马五没按每天的习惯，先浇浇窗台上的几盆花，再提着水壶去打开水，而是打电话叫李四马上到马五的办公室来。
李四刚一进门，马五劈头就问：“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制止?”马五知道公民王二跟李四住在同一小区，是一块儿坐班车来机关的，所以这么问李四。李四说：“王二在班车上倒是给我看了。可谁知道这家伙是当真的。我要知道他是当真的，打死我，也不让他贴。”马五刚要往下说什么，电话响了。马五接过电话，嗯了几声，说了句，“好，我们研究研究，马上拿出个意见来”就放下了电话。马五对李四说，“首长来电话了，让咱们拿出个意见来。你先拿出个意见吧。”李四一听，有点儿急，说，“我怎么拿意见啊?我拿不出意见，你拿吧。”马五一想也是，这么大的事，不能只让李四一人拿意见，就说，“要不这么办，开个会，叫有关同志来议一下，然后拿个意见，向首长汇报。”李四忙说，“就是，这么大的事，干嘛让我一(读“姨”音)人儿拿意见啊。就得开会，大家拿意见。”
马五和李四就商量让谁来开会。马五说了三四个人，李四同意。李四补充了两人，马五也同意。马五就说，“就这么定了。你马上通知他们到小会议室开会，就说开紧急会议，赶紧来。”李四抓起电话，刚要打，马五又对李四说，“得让张三来，张三是王二的领导，不能只让咱们拿意见，他不拿意见。”李四忙说，“对，不能不让他不拿意见。”（李四的意思是让张三拿意见，可李四的话说反了。马五听了，也没反应过来。）于是李四就又拿起电话，挨个儿通知，让他们赶紧到小会议室来开会。
李四打完电话就到了小会议室，让公务员打来开水，准备开会，还通知了党办秘书来记录。一会儿，马五拽着两人来了，其中一个是机关办公厅主任常六。常六好像不大愿意来，边进门边对马五说，“你们尽搞突然袭击。开会也不事先通知一声，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马五对常六说，“别废话!你是办公厅主任，你不来谁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别的事先放放。”常六没再说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点上，然后问马五：“什么茶? 我可是喝惯了碧螺春的呵。”马五见人没到齐就没理常六，对李四说，“怎么十五分钟了，人还没到齐。你再催催去。”李四刚要沏茶，听马五这么说，扭身就去隔壁办公室打电话。李四打完电话，回到小会议室，见人差不多齐了，刚要对马五说人差不多齐了，马五急赤白脸地问：“张三呢? 通知张三了吗?”李四说通知了，张三说一会儿就来。马五说，“再催催他，让他马上来。”李四有点儿不乐意，但还是又到隔壁打电话去了。
又过了十分钟，张三还没来。其间有人问是不是开关于公民王二的会。马五说，“是。等人齐了一块说。”于是大家就喝着茶，抽着烟，扯些别的杂八事。常六坐不住，一会儿一看表，抽了两根烟后就对马五说，“张三不来，咱们先开吧。”马五忙说，“不行，得等他来。谁让他是王二的领导的，得让他拿意见。”
又过了十几分钟，马五刚要叫李四再去催，张三来了，手里端着个大茶杯，一看就是装雀巢咖啡的瓶子，里面泡着茶叶、枸杞子、麦冬和菊花什么的，满满一大杯。马五冲着张三说，“你干嘛去了! 通知你好几回。这时候才来。”张三说，“我倒是想早点儿来，人家堵着我的门，谈职称的事，非让我给个说法，我上哪儿给他找说法去。马五，你也是。什么天大的事，跟救火似的，就不会分个轻重缓急呀!”机关刚评完职称。张三是领导，又是评委。一帮没评上的人，整天缠着他讨说法。张三认为，把这帮人平息了，是急事，免得整天缠着他，什么事也干不了。马五说，“出大事了，而且就出在你那王二身上。”于是话题就扯到了公民王二身上。李四忙让秘书记录。会议开始了。
马五和李四先把公民王二的事说了，并传达了首长指示，让大家拿意见。
李四说，“王二尽抽不冷子地搞这一套。上次就跑到投票站给××拉选票，影响很坏。咱们是人大代表换届选举，不是选美国总统。上边不让搞竞选。我的意见是马上把王二的那个东西撕下来。他是党员，不能老这么干。还得让他保证以后别老搞这一套。”李四说完，看了看大家，觉得自己的意见应得到别人的附和才对。不过大家没吱声。李四看了看马五。马五一见李四看他，低头喝了一口茶。
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常六说话了。常六显然事先听到了一些风声。常六说，李四的话有点儿道理，可王二那东西已经贴得满院子都是，沸沸扬扬的，大家都知道了，不少人特别是小青年还叫好，拥护王二。“咱们一撕，容易激化矛盾。弄不好，还真得把王二给选上。”常六不同意李四的意见，可也没说自己是什么意见。
马五问其他人有什么意见，还特意让张三先说说。张三说，刚才让那帮闹职称的人缠得晕头转向，还没转过弯儿来，还是先听听别的同志的意见。其他几个人喝着茶，抽着烟，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说话了，可没说公民王二的事，而是问常六，刚才泡的茶是不是碧螺春。常六说好像是碧螺春。那个人说好像不是碧螺春，还说现在假冒伪劣特别多，常六平时喝的碧螺春很可能都是些冒牌货。
马五阴着脸听他们对扯了几句，突然打断了他们：“你们别碧螺春了。说正经事。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呆会儿还得向首长汇报呢。”大家闷头喝茶，抽烟。整个小会议室烟熏火燎的，墙上“请勿吸烟”的警示牌，在烟雾燎绕中若隐若现。李四皱着眉头说，“别抽了，呛死了。意见拿不出来，烟倒抽了不少。”李四对烟有一种女性本能的反感，再加上李四的先生是位医生，虽然是肛肠科的，可毕竟是大夫，不抽烟，所以李四烦烟，就数落了大家几句。“要不这么着”，其中一位对常六说，“王二把他那个东西满世界乱贴，影响了机关的环境卫生，有碍观瞻，就以这个理由撕了算了。”机关环境卫生归办公厅管，所以他跟常六说。
马五想了想，说恐怕难以用这个理由服人。马五说，“王二这家伙挺滑头……”马五刚说了一句，李四对秘书说，“嘿!你怎么不记呀?”刚才扯到碧螺春，秘书觉得没必要记，再加上李四数落大家抽烟，所以就没接着记，听李四这么一说，赶紧低头记。马五接着说，“王二把他那东西都贴在布告栏、通知栏里，又没往别处贴。这些地方就是贴布告、通知的地方。咱们也没规定只准公家贴，不准个人贴，以这个理由撕恐怕不行。”
张三说话了。张三脑子好像清醒了。张三是搞行政学的，一说话就扯到程序上。张三说，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不符合程序。公民王二说自己是公民，符合法律对人民代表的资格要求，这是他自己说，可从程序上说，公民王二是不是公民，符不符合法律对人民代表的资格要求，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还没有经过选民登记，也就是说还未经过正当程序予以确认。因此可以断言，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和作法是违反程序的，是错误的。
张三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把喝了一大半儿的茶缸子递给李四，说，“麻烦你帮我满上。”李四忙不迭接过来，满上，递给张三。张三说了声谢谢，就又接着往下说。
张三说，“还是个程序问题。据我所知，人大代表换届选举好像都是有组织、有步骤地进行的。咱们机关前几次都是由党办管这事。先学习、后登记、再提名、最后推选候选人，一步步地来。王二这个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想一出是一出，没有程序意识。”
马五一听，觉得张三说的有道理。可撕不撕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张三没说，马五心里还是没谱。马五就问张三，公民王二的那个东西怎么办。李四就说，既然是错的，当然得撕，“不撕，还让它贴着? 怪扎眼的。”李四愤愤地说。
张三说：“王二是缺乏程序意识，从程序上说是错误的。可王二的出发点恐怕不能说是错误的吧? 从法律上说，王二早就超过了18周岁，又没被剥夺政治权利，他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再说王二的那个东西从内容上看，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就让它贴着吧。我倒觉得，贴着，对提高大家的公民意识，提高大家政治参与意识，可能不是件坏事。的确有些人，包括咱们机关的一些人，甚至‘高知’对这事不屑一顾，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说实话，王二倒真值得这些同志学习学习。”张三说完，又喝了一大口水。“马五，你说呢?” 张三问马五。
马五说有道理；还说张三不愧是搞行政学的，说出的话，就是有道理，“不像有些人那样不着调。”马五说着瞥了李四一眼。李四没看见。
大家顺着张三的话又说了几句，马五说，“那就这样，形成三点意见：一，王二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二，王二的作法从程序上说是错误的；三，向大家强调这次人大代表换届选举是有组织、有步骤地进行的。按惯例，咱们机关具体负责这事的就是党办。大家看还有什么意见 ?”大家说没什么意见。马五就说拿这三点意见去向首长汇报，并嘱咐李四尽快与有关方面联系，拿出机关推选人大代表候选人的程序和时间表来。李四就让秘书把马五的话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
马五说，“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就到这吧。”说完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了。常六也看了看表，说“食堂没饭了。干脆马五请客吧。”于是大家边往外走边闹着让马五请饭。马五说，“凭什么让我请呵，要请也得让王二请。”大家一笑，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