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父亲


                                     安慰父亲

  

      考上大学后,我有点忘乎所以,就忘了父亲的脸色和眼泪;并且居功自傲起来,常常用冷冰冰的一句话顶得父亲瞠目结舌,以至于暗中泣下。但虽是这样,父亲仍然一切惦着我,并且以我为自豪。他渐渐地一改往日不振的精神,腰不再佝偻,话也逐渐增多,笑起来很爽朗,有事无事总爱拉着从门前经过的人到家里坐。我虽是这时常觉得父亲有许多的不对处,却也看到他那如雪的霜鬓里透出的温情了。

        然而我仍是厌烦他的唠叨,日日不想呆在家,只想出去串同学。记得一日晚上回家,天已黑得如胶似漆,丝严缝合;到家里灯还亮得整个窑帮上都透着黄晕;一看表正是十二点。我一步跨进门,就见父亲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对着孤灯抽烟;烟雾腾腾地弥漫了屋子;人乍一看好像衰老了许多。我的心不禁颤了一颤。父亲抬起头,慢慢地取下烟,咳嗽了一阵,略带责备地说:“一整天,你……”我马上不悦起来,转身自去睡觉。就在背后,我听见一声幽幽地长叹,一下子引得我心瓣抽了一抽,眼眶微微作酸,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了。那一晚,我梦见父亲一直咳嗽到了天明;及到早上起床,却看见父亲的痰盒变得满满的,里面游着血丝。

        一天,父亲有事出门,家里剩我一个。到了晚上,他还没有回来。我迈出窑门,站在院子里,抬头看见星星摩肩接踵地稠;远近的树黑魆魆鬼魅似地站着,风吹过枝叶沙沙沙地叫;四周寂无人声,黑成沉闷的一团;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我想起这是独门独户的一家,处在沟边上;又想起这个庄子的来历——父亲曾经给我说过:“这里过去是城壕,扔死人的地方。我年轻时和人开了出来,做了咱的庄子。你妈在世时,常对我说,院子里有鬼呀,有火呀,我也不在意。可你妈竟然就去世了!我也常想,是不是这庄子真有鬼魅作祟……”他马上又笑了一笑:“这是我随便说说,你也不要当真。”当时,正是冬夜,外面北风呼呼呼地怪叫,室内豆大的灯苗昏昏地摇曳,我立刻就心跳加速,头发倒竖。——愈加害怕。我直想跑出去,可我不能。这时又听得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在黑色的空气里四处乱撞——这是猫头鹰在哪棵树上哭泣。我差点瘫在地上:“爸爸,你快回来吧!”我第一次觉得我离不开父亲。我挣扎着钻进屋,关上门,大开着灯,屏着呼吸发呆。桌子“当”地响了一下,门栓儿“叮呤呤”地响,外面沙沙地,好像有人在轻轻地走。我惊慌四顾,索索发抖。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我的泪马上流了出来。我跳起来飞速去开门。“——木木,”是父亲,他在唤我,他回来了。我说不出话,看见他风尘仆仆,疲惫地走进屋。我觉着:无论何时,父亲都是我坚实的海岸啊!

        但我是很疏忽的,不知什么原因,马上又忘了自己所想,对父亲仍然气粗得厉害,常常觉得他的思想落后,言语不合时宜,懒得去听。一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的鼻子突然血流如注。父亲折腾了半天,跑来跑去,洗呀,磨龙骨面呀;第二天一看,眼睛里是一圈血丝。吃饭时,他就说:“今天去理发。太长了,容易上火。”我这回没有说什么。以前父亲常提醒我要理发,但我是喜欢留长发的,于是回他:“长了我会理的,你管这么多干啥。”噎得他目瞪口呆。今天,我能说什么呢?但他仍不放心,吃过饭亲自领着我上街,好像我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

        我想,我的一切,都是靠着父亲吧!要不是父亲,我的衣服大概已成了几片抹布,不伦不类地挂在身上。我总是不会给自己买东西;当衣服破烂不堪时,我一回头,手边就有现成的——父亲早已不声不响地买好了,也就随便穿上,没有丝毫惊奇感。——即使有些许惊奇,也只是惊奇父亲竟然能记住我的身长、腰围等尺寸。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记性愈来愈糟了,常常记不得他亲自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高三时,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便带着十分的男子汉气跑上街买了一件衣裳;回来大家一看,皆嗤之以鼻。我很不服气,第一天穿上便挣开了所有线缝,缝好后洗一次水,便彻底不能再穿,于是不敢声张,偷偷扔掉了事。以后便有“买物恐惧感”,知道买东西也有十分的难处。

        但这些都是小事。有时自己一个人坐着静静一想,觉得父亲也十分伟大了。我惊奇父亲的本领,他竟能一人拉扯我从小到大,又上了大学。在小小的村里,上大学可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和我同龄、或者大我三四岁、小我三四岁者,好像没有一个既似我这样的情况又似我这样一直读书到底的。当然,父亲的难处我是知道的;家里的那张红油漆桌子上了三次街,最后终于卖掉了。并且直到今天,全村人皆住富丽堂皇之青砖大瓦房,而自家仍困守着几孔破窑洞度日。

        离开学不到三四天了。父亲这天看着我,笑了一笑——笑得极勉强,极凄惶,仿佛有意无意地说:“五十三岁了,家里一个人……”但我未曾理会,他马上不易觉察地换个话题:“我想请村上人来家坐坐……”我极不赞成,他却突然间坚硬起来,不容我置辩,我只得暂且屈服,一笑了之,不当回事。过后见他一个人静静流泪,我只是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是混帐透顶了。

        过一天后,姐姐突然来家,她说:“父亲捎话喊我,说要为你送行。”我觉得多此一举,但姐姐长久不来,不能让她扫兴,也就作罢。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真的请了村上许多人,让姐姐买酒,炒菜招待。大概是菜少、酒少,又极仓促,而父亲却要极力多请人,我觉得这是个矛盾冲突,便私下和父亲争吵。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不理我。我郑重其事预言:“会惹人笑话的。”谁知一切都很好,客人们都为我考上大学高兴,极力称赞我;即使一向在村中趾高气扬,睥睨一切,也就是“手插在裤兜里弄得金钱响的人”,也露着羡慕神色。父亲最后也红光满面,大力夸耀我。我这才明白父亲的心事,他想在人们面前活得精神些啊!因为这两年来家中十分窘迫,惹得村中人看不起呢。

    第二天要走,父亲突然不放心起来,坚持要送我。我推托一阵,拗不过,只得极不高兴地答应,心中觉得他十分妨碍了我的自由。但不过几小时,我的想法就改变了。若不是父亲,路上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呢,因为我是从未出过远门的。

    到校后,我十分不习惯,父亲便陪我住了几天。过后我想,父亲大概也不愿意早早回去一人度孤独日子吧!可我竟然只惦着我。

    父亲回家两个月后,我记起过去的种种,总是惭得难受,觉得自己有种种的不是,于是写了一些文字,安慰我;也想在放假后,念给父亲,以安慰他那颗苍老的心。

    但就在一个寒气横空的日子,我匆匆回到家,父亲已经死了。

    我安慰父亲于黄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