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延宾馆记


丁亥初正,携家人访白鹿洞书院,经友人介绍,宿延宾馆。
“延宾”,乃古代崇文尚贤之风的雅称,以此当作馆名,意思是很明确的。曾于明成化三年(1467年)、十六年(1480年)两次掌管白鹿洞书院教事的江西余干人胡居仁,写过一篇《延宾馆记》,文曰:
“潮阳李公龄既新白鹿洞书院,置学田,延师儒,聚英俊,拳拳以德行为教,揭朱子学规以示学者。书院既兴,好古乐义之士,自公卿以至岩穴之贤,来游是洞者接武联镳。公欲立馆以延宾客,而重用民力,乃谋于宪府及牧伯同寅。……至戊子冬,岁稔民安,乃于农隙兴工。木价、匠工、砖石、灰瓦之费,皆公捐己资,未尝有毫末敛于民。始事于仲冬,毕功于孟春。民不告劳,然所以佐其事者:同知谯公讚、推官沈公瑛、检校黄公恭。后十三载,居仁来洞,伤李公之亡,惜谯公之去,追述而记之。呜呼!昔周公握发延宾者,欲得天下之贤以共成其治也。李公作是馆以延宾者,岂非欲得天下之贤以共明斯道乎!入馆之贤以是为心,昭示道义以教洞之学者,则是馆之作有功于世教不浅矣……”
“周公握发延宾”,是说周公旦辅政,求贤若渴,于沐发时三次握住散乱的头发出而待士,唯恐因为自己的怠慢而失去了贤士治才。李龄追慕周公风范而筑延宾馆,以江西按察史司提学佥事的身份,欲揽“天下之贤以共明斯道”,其求贤育才之情拳拳、正谊明道之心可鉴。
延宾馆毗邻白鹿洞书院,与书院建筑连为一体,自西向东一字排开,构成先贤书院、棂星门、白鹿书院、紫阳书院、延宾馆五大院落,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踏入馆门,迎面一座照壁,书有胡居仁撰《延宾馆记》片段,明示“延宾馆”一词的本义,以防止和纠正今人不知“延宾”只知“宾馆”的误解。整个院落不大,有春风楼、憩斋、逸园及大小房舍廿余间,白墙褐瓦,精巧清雅。院外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院内蕉丛处处,草坪青青。出贯道门,有清冽泉水涌泻于巗谷之间,嘉葩枯藤交布于磐石之上;取自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而命名的贯道溪,顺着斑剥古道、穿过参天古木潺潺流下,洒下一路疏朗的树影,更显出延宾馆和白鹿洞书院的宁静与古意。宿于此,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恍若置身于神仙之所。无怪乎庐山于1996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延宾馆被指定为联合国考察官员的下榻之处,以为可陶冶其性情,增进对中国文化的认知和感受。
 
 
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唐,极盛于宋,有“天下书院之首”的称誉。其复振天下之功者,朱熹也。宋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知南康军(今九江星子),重建院舍,筹款置田,征集图书,广集生徒,以四书五经为教程,讲学其中;又亲手制定《白鹿洞书院揭示》,从为学、修身、处事、接物等方面规范诸生,确立了书院教育的指导方针。这一方针,后来由理宗皇帝颁布国子监及天下学校与书院实行之,并传播至朝鲜和日本,影响既深且远。为彰著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之举,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南康府学教授熊士伯呈请建祠专祀朱熹,翌年祠堂工毕,南康知府张象文立碑记文以志,称赞朱熹“惓惓以昌明正学、教育人材为念,上以绍千圣道统之传,下以阐奕世师儒之绪”。祠前的两株丹桂,传说为朱熹手植,距今已近900年,依旧是枝繁叶茂、树影婆娑,正用得上他赞美濂溪周子的话——“风月无边,庭草交翠”,让人感受到前贤“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深意。
与延宾馆毗邻的,还有建于白鹿洞上的思贤亭。明嘉靖廿九年(1550年),江西巡按御史曹汴考察白鹿洞书院,登高台而远眺,“仰止高山,景行先哲,安得弗思?名以‘思贤’”,遂起筑思贤亭之意,思朱熹兴复之功,记陆象山、吕伯恭、王阳明等来此讲学者昌大理学之志。正是这些知行并进的先贤们,以其践履笃实之学,给这座千年书院留下了一部厚重的经典。
“思贤”,与“延宾”的理念可以说是若合符契。贤才,国之宝也;人才资源,是第一位的资源。揽得人才,事业可成,古往今来,概莫能外。齐桓公见稷之诚,徐孺下陈蕃之榻,刘备三顾隆中之庐,皆为贤才而能为之辅也。“昌明正学”,在于“教育人材”;“延宾”的目的,就是聚集人才。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设馆以延请四方宾士,安得不招贤者乎?
午后,携《白鹿洞书院揭示》拓本一卷,独览于独对亭。此地原为北宋丞相李万卷校勘书籍之所,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江西提学副使邵宝奉诏巡学至此,筑独对亭以纪念朱熹,谓其道德文章可与五老峰独对。此亭西向五老峰,南临圣泽泉,可揽高山之美,听流水之音,真乃忘机之地。“山以气凝而理行其中,泉石土木无所非仁”(邵宝《独对亭记》),朱子之学,正谊明道,治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序,修身以“言忠信、行笃敬”为纲,处事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为要,诚如朱熹所言:“……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倚百年树,傍贯道溪,读朱子书,于风泉云壑之间,见出其生命的神采和历史的光华。千载以来,为学者以此为“正学源头”,悟道明志,修身进德,“允莘挚之所怀,谨巷颜之攸执”,“抱坚白如玉雪,抗青紫于浮云”(马廷鸾《白鹿洞书院兴复记》),经岁月天长而不衰,致华夏文明之不坠,恰如明人李梦阳游白鹿洞书院于涧中石刻手书“砥柱”二字,矢志不移,历久弥坚。
入夜,在延宾馆春风楼品茗,月光流泻,满屋清辉。主人取来珍藏的庐山云雾茶,表达出一片“延宾”的深情厚意。春风楼原是朱熹的卧室,老先生当年在此校订典籍,裁定教义,休憩养性,安神治心。今晚,登其堂,伏其几,席其位,诵其言,透过冲泡茶叶泛起的缕缕汤雾,遥想大师传道授业的风采,似窗外竹影摇曳,隐然而悠远……
 
                                                      二○○七年五月仲春。